96
“你醒了，夫君。”嫵兒蒼白的麵頰是我醒來後看到的最純潔的色彩。我伸展著幾乎僵死的肢體，驀然間發覺自己已經不在中級殿裏。顧憲成跪在嫵兒身邊，表情無比僵硬，仿佛和我一樣，剛從千年的沉睡中驚醒，從腐朽的棺木中體驗到清新。
“我們在交泰殿裏，翊鈞。你被房梁上墜下的木塊擊中了。”顧憲成輕聲絮語，是的，就像我夢中那般，夢魘般綿延的天鵝絨，鋪開瑰麗的飄渺氛圍。我想繼續順著聲音抓住他的眼睛，可他轉過眼去不再看我。我聽見嫵兒的苦笑聲，她鮮豔的嘴角閃著冉冉的金黃光芒。我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見了火焰灼燒著木材的清晰嘶吼。
我剛醒來，我什麼也沒有聽見。可如今，我站起身來，掙脫開嫵兒的手，踉蹌著邁過幾乎要撲倒在地的顧憲成，推開半掩的交泰殿大門。
我被刺眼閃耀的火焰光芒所震悚。我佇立在交泰殿門前，靜默如磐石。我任憑火光刺激我脆弱的肌膚，任憑眼前的滔天大火張牙舞爪的繼續肆虐，任憑眼前慌亂的內侍與宦官們無助的尖叫。混亂在我麵前狂舞，旋律嘈雜而重疊不息。
“告訴我哪些殿被燒毀了。”我顫抖著說，聲音細若遊絲。嫵兒跪在那裏，顧憲成匍匐在地，我得到的，隻是一片鬼魅的沉默。我明白，這場災難我們本可以避免的，我們在事實的迷霧中被蒙蔽住了雙眼，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視而不見，這場災難根本就是我們咎由自取。
“皇極，建極，中極三殿，該是毀於一旦了。”顧憲成在我身後呢喃，語氣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我沒有料到，那麼快。”他一身幹淨的黑色天鵝絨，被交泰殿地磚長年不掃的灰塵所侵染，手指上的紅寶石，和他的眼淚意外的融合為一體，又是一殿的瑰紅鮮血。
“你至少料到了，而我們竟然措手不及。”嫵兒並沒有哭，她的表情令人脊骨發冷的漠然，嘴角抹過一絲難懂的笑意。我和顧憲成都被她的微笑所波及，縈繞在心中的痛苦，化成了滾滾的波濤，沁人心脾卻又寒冷刺骨的自嘲。
“至少，他們依舊沒有發動總攻。如果是總攻，我們現在就已不再存在了。”我順著嫵兒的思緒說下去，在滔天火光前，盡力露出同樣詭異的微笑。“他們不斷地在警告我們，而警告之間的間隔卻又是如此遙遠。他們或許永遠不會發動總攻，或許我們隻是他們的玩物。”
顧憲成猛然抬起頭，仿佛被我油滑世故的言論所震驚。“你怎麼會這樣想，翊鈞？他們最後的目的，當然是毀滅大明。”顧憲成跪在灰塵之中，如同被囚禁了的黑色天鵝，伸展翅膀，卻被朦朧的霧氣所阻隔，明明看見碧綠的湖水，卻永遠無法讓湖水浸入心靈。
“不是麼？”我轉過身，背部感受到強烈的灼熱，但我的眼前，卻隻有一隻所有的尊嚴與聰穎突然掃地的墮落天鵝，在我麵前將曾經所有的驕傲和盤托出。“萊斯利就是那個性格。對他來說，一切都無所謂。對大多數血族來說，人類的事業都不過是陽光下的灰塵。”
“但我們不是。”顧憲成眼睛中的猩紅色微微泛起，“我們還有人性。”
嫵兒站起身來，依靠在我的懷裏。我點點頭，轉過身去，看著燒盡皇極，建極，中極三殿的火龍長蛇肆意的華美表演。他們隻是在玩弄我們，隻因為我們不是純粹的血族，我們的心靈還屬於人類。隻要我們還沒有放棄靈魂，這鬼火就會在我們的靈魂深處灼燒點燃，持續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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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後，這條迅猛盤旋的火龍才宣告死去，徒留下紫禁城中軸線上，貫穿一線的枯黒焦木與斷壁殘垣。他們在試圖毀滅我的記憶。我變身的地方，我藏身的角落，我和顧憲成談論天下的宮殿，我和嫵兒交融一體的樓閣，隨著火焰席卷逐漸消失，最為痛苦的事情恍惚間不再是物是人非，而是相反。我們現在隻擁有彼此，而麵前的人卻也不再是過往的模樣，因為那些記憶的剪影，隻留存在它依附的證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