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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思恭站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茫然的凝視著我無神的眼睛,半晌沒有發出聲音。我輕笑一聲,帶著難以言說的苦澀,他的鮮紅眼淚滴在冰冷的石板之上,嫵兒拉著我的手緩緩走回交泰殿,顧憲成輕撫著駱思恭的肩膀,駱思恭手下死裏逃生的兩百位血族,和他一並在寒夜裏默默佇立,就在三大殿的斷壁殘垣之前。
當孤獨的站立在廢墟前的血族大軍,因為曙光的出現而逐漸散去,駱思恭的眼淚,早化為凝結深入大地的一層斑紋的時候,我沒有料想到,又有一批氣勢浩大的人群,跪在這片空曠的廣場,頭頂著毀滅般的熾熱陽光,在向我做著臣子所能做到的最癲狂的示威。
這場示威沒有首輔趙誌皋的領導。趙誌皋隻是我的木偶罷了,如今的天下大權,完全掌控在我的手中,但又或許,是在顧憲成的手中。曾幾何時,他親手批閱那些本該有我批閱的奏章,就像當年張居正做的那樣;而如今,我和嫵兒操控著奏章上的每一個字,可顧憲成早已經滲入了我的朱筆,滲入了我的靈魂。
趙誌皋向我無數次提起,他不願意做首輔,他寧願立刻告老還鄉。是的,我笑著看著他無奈絕望的上書,隻對他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張居正和申時行之後,我已經不需要首輔。大明的命運已經掌握在我的掌中。
一個我並不熟悉的宦官猛然衝開了交泰殿緊閉的大門。在他跪倒在地的刹那,我才恍然發覺原來陳奉也不在我的身邊。那宦官慌張的告訴我,除了首輔趙大人不見影蹤之外,當朝九卿,各都督府及科道的官員,均跪在文華門前,聲淚俱下,聯名上書,聲稱今日不得我之敕令,眾人皆長跪不退。
我和嫵兒麵麵相覷,顧憲成的表情卻平靜如水。我瞬間體察到顧憲成嘴角間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突然來到了他的麵前。“顧憲成。”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又想做些什麼。”
顧憲成倒退一步,那如同電閃雷鳴般震悚但又瞬間消逝的訝異,“翊鈞,我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但這不代表我會組織他們繼續與你為敵。”他閉上眼睛,開始聯絡跪在文華門外的大臣們的思維。我茫然的站在那裏,明白這如今是顧憲成才能擁有的天賦。
自從申時行告老還鄉,顧憲成率領整個朝廷和我進行了一場毫無意義的爭鬥之後,我已經徹底遠離了這些大臣。我再也不記得他們其中任何一位的麵容,我連他們的名字都無法記全。他們就像是我記憶裏的鬼魂,總是成群結伴,總是身著統一的衣冠禽獸,填滿著一座座本該寂寥空蕩的大殿,在我的耳邊不斷地如蜂群般吟誦不絕。
我猛然聽見山呼海嘯般的狂呼,嫵兒的臉色煞白,盯著微閉的門縫中透出的白光,身軀在我的身邊微微顫抖。為何是現在,我不明白這些大臣們,為何又要舊事重提。我轉過身去,坐在龍椅之上,試圖想起常洛的麵容。可是這種努力終究是徒勞的,我的腦海中隻有嫵兒當年剩下的常洵的麵容。我們從變身的那一刻,就自覺不自覺的放棄了親情。
我知道我的母親已然逝去,可我甚至沒有出席她的葬禮。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三個兒子,嫵兒也再也沒有提起過我們曾經生下的後代。我們以為自己的時間是永恒的,可以盡情揮霍,可我們卻沒有想到,能笑傲時間的僅僅是我們。
“請陛下趁早立陛下與恭妃之嫡子為皇太子,以安天下子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