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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夢中驚醒,複又沉入夢中。這三天中的後兩天,我就像站在霧氣朦朧的花園之前,蔓延的煙霧流淌漂浮,我隻看見從煙霧的縫隙中流淌出的翠綠色彩,已經仿佛有人在我耳邊引導我看見的如鮮血般的薔薇。當我試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純粹的美好還是賞心悅目下的龍潭虎穴之時,我的夢總會在此時驚醒。於是我漠然的看著交泰殿的木質結構,搖搖頭再次倒入睡夢之中。
可是我的夢會再次循環,我會再次來到這片花園之前,然後倏爾驚醒。
“你需要製造一個死亡了,翊鈞。”這幾天顧憲成的情緒一直是低落的,對他來說,他這十幾年的努力化成了被陽光焚燒的灰塵,被晨曦蒸發的露水。信仰被擊潰如同殺死人的靈魂,而顧憲成這幾日來就如同沒有靈魂隻依靠血液存活的生物。
這種生物不叫吸血鬼,而叫僵屍。嫵兒會在他不在的時候,和我一起回憶顧憲成那被錯誤的信仰所指引的十幾年血族生命,他的堅毅,他的冷漠,他對我的控製,這一切曾經讓我和嫵兒憤恨的理由,都化為心頭最柔軟的地方生出的痛苦的憐憫。一個最信任信仰的力量的人,遭遇到信仰親手的欺騙,他的靈魂也就從此殘缺不全。
我不再怨恨他,甚至因為聽見在這個對他如此艱難的時刻,他依舊能提醒我該做些什麼而感到久違的溫暖。我凝視著他頹然的坐在椅子上,眼神迷離,蒼白如雪。我真想張開雙臂擁抱住他,告訴我有多麼愛他,告訴他我寬恕他一切的錯誤,告訴他從今以後我們可以相依為命。可我還是遲疑了,我站在殿門口凝視著顧憲成的身影,卻一直沒有邁進門檻。
而對我和嫵兒來說,這次突如其來的生命轉折,接受起來倒還輕易些。在一種詭異的使命感中,我將常洛立為太子,對外放出話來,說我已染重病,經太醫整治無效,已臥床不起,行將就木。為了營造更加真實的氣氛,今晚我和嫵兒的晚餐,正是太醫院的幾位太醫。
這倒是嫵兒的主意,十分精妙,盡管這些耄鼈老者的鮮血並不鮮美。在嫵兒看來,貴妃的名號一文不值,這場突然的變故,對於她來說則是一次解脫。我看得清楚她的靈魂,血族的初擁徹底激發了她的天性。她雖然外貌脆弱惹人憐惜,但卻被激發出一種狂野的因子,那因子促使她無視一切的束縛,使她度過了毫無負擔的七年。
而她重新回到我身邊的歲月,我明白她並不快樂。我要處理的是她永遠也不會感興趣的事情,我和顧憲成對於捕獵的苛刻要求也讓她倍感壓抑。每當我們遠離顧憲成的時候,每當我決定放縱一次在街道上屠殺的時候,我能聽見她清脆的嗓音和最美麗的笑聲,我這才得知,那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候。然而這樣的時光短暫而又易逝,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在遷就我,遷就這高聳的紫金宮牆,遷就這岌岌可危的大明國運。
如果嫵兒那麼期待未來,我又如何能剝奪她的夢想。我的迷茫和對未來的未知和那個夢境是多麼相似,我站在秀美的花園之前,卻被朦朧的雲煙遮住雙眼。我的未來或許是從心所欲的極致愉悅,我或許會以一個自由的血族的身份,愛著我身邊我愛的人,在每個夜晚睥睨眾生。我要做的唯一,就是遺忘我身後的帝國,以往我曾經為之奮鬥過的帝國。
可又抑或,萊斯利的承諾並不可信。在我投降退位之後,我或許會被他推到陽光之下,大明或許並不會迅速和平。甚至我不會這麼早的死去,而是受盡屈辱,生不如死,最後會像那被長期監禁的死囚般,奮不顧身的渴望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