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心開兩岸花(3 / 3)

宇宙中存在萬有引力,地球亦有離心力和向心力。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有離心力和向心力。這種尋覓知音的寂寞,源自人的本性。

人的內心常有一種向往和追尋的感情,渴望到彼岸,追求完美,實現理想。孔子“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心仍在此也。佛陀舍身飼虎,蘇格拉底飲鴆而死,耶穌被釘十字架,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正如同月球對地球、地球對太陽的逃脫,也是人的一種宿命。

人是二元的,是可能的動物。生命雖然可貴,卻可以舍棄。荊軻西渡易水,慷慨赴死;項羽不肯過江,自刎而亡,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都是失敗的英雄。金亡後,元好問決心以一己之力修金史,為著理想奔走,全然不顧世俗的道德評判:“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

人的內心還有一種回歸本體的向心力。人出生離開母體,成人告別童年,遊子離開故鄉,個體離開群體,在哲學意義上都是人離開本體,而渴求回到本體。

人與人,作為個體,千差萬別,其間相通的是心靈,是生命的共感。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佛教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性莫向外求;真如佛性不生不滅,在綠草細雨之中,在千山,在萬水。儒釋道與西哲皆認為自身具備佛性,此心一也。

中國傳統文化主張,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對始源的追尋,可以使人回歸內心,“此心安處是吾鄉”。人的離心力與向心力相互作用,形成了一種創造的力量。

李商隱“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範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朱彝尊“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都體現出張力,體現出詩人內心的道德與情感的張力。

從《詩經》到《紅樓夢》,中國文人的傳統是體現著這種張力結構的中庸文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中國傳統文化,正如詩經所謂“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發乎情,止乎禮儀”,最好地體現出了這樣的一種張力。

中國傳統文化信奉“天人合一”,人與天是“通”的。雖然時隔兩三千年,我們和《詩經》時代的先民,在情感體驗上是相通的。

人與鳥獸草木不同,可是有生命這一點,是共同的,有生命的共感。草木通神,如陸機所說:“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

所以寶玉看見燕子也要落淚,看見花兒也要癡迷,是“情不情”,即無物不情,無處不情。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哲學基礎,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的感動。

“興”,是直覺的聯想,是推己及人,是體貼。如孔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寶玉一生心性正是“體貼”。

全息生物學認為,生物體的整體由部分組成,含有整體的全部信息。整體活在永恒裏,永恒意味著沒有時間。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物理基礎。

過去、現在、未來都在整體裏麵,是相對的。作為個體,攜帶著整體的基因,有整體全然的宿根。能感知作為部分的時間的流動,也能感知整體的時間的無情,感受明月的多情、楊柳的依依、寸草的童心。

“興”的創作手法,是中國詩歌所獨有的,鑿通了上天的階梯。“興”,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橋梁,是由經驗的此岸到超驗的彼岸的舟楫。彼岸是永遠無法到達的,但是憑著“興”的翅膀,憑著“興”的橋梁,憑著“興”的舟楫,憑著“興”的梯子,我們亦可窺見彼岸的百花園。

造化多情,造化無情。造化用幾十億年成就一個人,而用一瞬毀滅一個人,情何以堪,理在何處?此情長遠,情由心生,心生寂寞,寂寞開花。有時靈光一現,上帝之影就在那一現之靈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