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小處說是夕陽黃昏,一天過去。大處說是人生遲暮,一生將盡。再大處說,不隻是個人自歎,亦是歎整個唐朝之衰。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寫一個朝代的過去。六朝時人來人往的朱雀橋,如今長滿了野草,恣意地開著花,昔時王謝家族車水馬龍的景象衰敗,隻有西天一抹斜暉殘照烏衣古巷。
四
羊牛下來,雞棲於塒,都有時間,都有規律;君子於役,歸期未卜,卻沒有時間,沒有規律。這是第一個對比。
時間就是規律。掌握了時間,也就是掌握了規律,掌握了秘密。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是什麼?時間!能戰勝時間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思念,是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寂寞心。
暮色越來越濃,思緒越來越長。夕陽西下,雞兒進窩,成群的牛羊歸圈。和平家園的美好景象,和“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憂心烈烈,載饑載渴”的征程形成了對比。這是第二個對比。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是對亡妻的直白,是現實主義,是天人永隔。“日之夕矣”,不知死活,但還有活的希望。“君子於役”是隔,不知年月的隔。
羊牛下來,親人杳無消息。日之夕矣,天近黃昏,希望破滅,又是一天。日之夕矣,還有希望,還有希冀。這是第三個對比。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雖然對從軍生活厭倦,可是並不直接反對戰爭。真是哀而不怨!
戰爭殘酷,家園和平,又需要戰爭。主婦心裏也平靜,思念也隻是叮嚀丈夫要注意日常飲食。戰爭是需要的,支持丈夫去前線,思無邪。日子一天天地過,思念一天天地長,但是真的哀而不怨。這是第四個對比。
五
春秋無義戰,戰爭無休止。居家的農婦思念丈夫,丈夫在外是什麼情況呢?
《豳風·東山》,寫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的路上的複雜感情:“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邶風·擊鼓》,是寫丈夫在戰場上想起與妻子分別時的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丈夫歸來是怎樣的情境呢?我們且看東漢古詩《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鬆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老兵十五歲當兵離開家鄉,八十歲才退役回到故裏。半路上碰見鄉親,問家裏還有哪些親人?鄉親告訴他,他家裏人早已死光,墓地上種滿了鬆柏。老兵進門看見野兔鑽進狗洞,野雞從房梁上跳下來。院子裏自生自長著穀子,井台上長滿了葵菜。用野生的穀子做熟了飯,用野生的葵菜炒了菜。飯菜熟了想先祭奠一下死去親人,可是哪個墳裏埋的是自己的親人?出門看看全村無人可問,隻有任淚落滿衣裳。
十五從軍征也是無可奈何,此情何堪,欲祭奠無人。生不能見麵,死不能祭奠,為人子者,何以為心!這個老兵還保持著淳樸醇正的心,還記得祭奠老人。又可見六十五年軍旅生涯無時不在思念親人。
“東向看”,是任指一方,並不是專指東方,是以偏代全的筆法,孔子所謂“舉一隅不以三隅返”,舉一反三。不隻是老兵一家,全村皆如此。以一家而寫全村,寫全國,這是部分代整體的寫法。真是無可奈何!
十五從軍征,一個老兵聯想起千千萬萬老兵,老兵的無家可歸想到千家萬戶的悲歡離合。從北朝樂府民歌“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到嶽飛“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再到納蘭容若“萬裏西風瀚海沙”,莫不如是。
我們深深同情“於役”的君子,我們更深深同情居家的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