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位(3 / 3)

無論怎麼說,生活又恢複了過去的色彩,昨天、今天和明天,還是簡單地重複著日出日落,上班下班,日複一日,雖然省委組織部培訓處打過兩次電話,問賈部長赴美國學習的論文準備得怎麼樣了。省委和省委組織部十分重視每一期赴美國培訓班學習人員的收獲,不僅要學員每人都要寫一篇有分量有價值的論文,而且還要將論文彙集成書,在一定範圍內讓大家閱讀。除此之外,省委組織部還希望有專長的同誌寫成各種題材的作品,包括小說、紀實文學等形式。而賈士貞現在考慮的是如何把美國的先進管理方法運用到目前的工作中去。他甚至非常重視網上對他的那場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的不同意見。有人支持,有人反對,賈士貞除了認真反思自己,更值得他重視的是,有人說他是改良,不是改革。其實賈士貞認為,他還夠不上那個高度。他當然知道,單憑文化考試能選拔出真正意義上的幹部嗎?還有人說他是理想化的人物,不夠資格當一個市委組織部長。所以,他的論文怎麼寫,至今還沒有一點頭緒。如果說僅僅是玩玩文字遊戲、完成差事的話,他隻要開兩個夜車,一定可以拿出一篇上等的論文,然而,賈士貞不願意僅僅為了應付差事,他要寫就要結合實際,要能夠解決當前人們都感到困惑的難題。

不知道為什麼,賈士貞回到西臾已經一個多星期,而且常書記也約他見過一次麵,常書記主動和他談了在中央黨校學習的許多感想、體會和認識,卻始終沒有提到省裏派來的兩個幹部,雖然這兩個處級幹部在省裏不算什麼,可在市裏卻是重要的崗位。既然常書記不提,賈士貞也隻好裝聾作啞。但是社會上的小道消息不斷傳出來,有人說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韋旭是省委某某領導的內侄,之所以從省級機關到西臾來,是準備擠掉賈士貞的組織部長位置的。說葛曉晴是省裏某某領導的外甥,下來鍍鍍金就回到省民政廳當副廳長。還有人說賈士貞隻不過是一個偽裝成改革家的騙子,比趙本山還趙本山,跑到西臾來賣拐了!

這些小道消息很快就傳到賈士貞的耳朵裏了,賈士貞隻能一笑置之。他考慮的是,下一步無論怎麼改革幹部人事製度,麵臨的困難都將更大。他這裏一有點風吹草動,上麵可能就知道了。

西臾市委常委召開了常委會,這是市委書記常友連和市委組織部長賈士貞完成了各自的學習任務後,回到西臾的第一次常委會。

這次常委會內容很單純,首先由市委書記常友連介紹了中央黨校學習的情況,看來常友連的這次學習,真的受益匪淺,除了中央黨校相關專家教授的授課之外,中央政治局九個常委有三人分別講了課,常友連引用了因發表《民主是個好東西》一文而格外為海內外關注的俞可平的一句話:“政治體製改革不是一件‘應當’的事,而是一件‘必須’做的事。”

常友連還說,在北京學習期間,中央組織部和中央體製改革研究中心負責同誌專門把他找到辦公室去,重點談了西臾前段時間那場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的問題。

常友連說中央體製改革研究中心的負責同誌還特別引用了1986年6月28日鄧小平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的一段話:“政治體製改革同經濟體製改革應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隻搞經濟體製改革,不搞政治體製改革,經濟體製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

常友連顯然很興奮,接著說:“在《小平未了心願》這篇文章裏,還引用了鄧小平的一段話:‘總的來講要消除官僚主義,發展社會主義民主,調動人民和基層單位的積極性。’”

盡管常委會之前通報了會議內容,但讓常委們感到意外的是常書記的學習精神傳達居然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更讓常委們吃驚的是,常書記對於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發表了許多讓常委們過去想都不敢想的觀點。

下午在討論時,常委們先是就常書記的觀點從理論上談了各自的看法,隨著討論的深入,也說不清是誰帶的頭,話題逐步轉到幹部製度改革這樣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上去了。當這樣一個極為敏感的話題被擺到市委常委會上來爭論時,有些常委開始大膽地發表了看法,以至九名常委,明顯形成了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是主張改革的意見,另一種則是反對改革,主張觀望等待。

賈士貞一直沉默寡言,常友連多次暗示賈士貞發表意見,可他總是一臉嚴肅,沒有發表任何自己觀點。當然,在場的常委們都知道,賈部長剛從美國學習回來,肯定有許多新的觀點、新的見解,尤其是對下一步幹部製度如何深入改革的問題,都希望聽聽賈部長有些什麼與眾不同的看法,特別是經曆了前段時間西臾大規模的疾風暴雨式幹部人事製度改革之後,賈士貞沒有去中央黨校學習,反而去美國培訓,這其中到底意味著什麼?不僅西臾的幹部群眾關注這樣一個問題,市委常委們也同樣感到其中必有文章。

賈士貞不僅在討論時沒有過多地發表自己的觀點,而且在他彙報赴美國培訓的收獲時,也是隻講在美國所見所聞,以及學習的內容,很少加入自己的觀點。

市委常委會議結束後,常友連單獨和賈士貞交換了兩人各自這段時間學習的感受。

不管怎麼說,賈士貞被常書記的真誠所感動,但是他說:“常書記,你知道在常委會上關於今後幹部製度如何改革的討論我為什麼一直沒有參與討論嗎?不是我沒有觀點,也不是我有什麼顧忌,而是政治這個東西,其實不是我們這些人研究的。馬、恩、列認為‘一切階級鬥爭都是政治鬥爭’,‘政治就是各階級之間的鬥爭’,‘政治是一種科學,是一種藝術’。當然如果認真去解釋‘政治’二字的話,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的。而我們作為基層政權的掌握者,則是把政治這個社會現象和社會的上層建築,在實際工作中正確地體現出來。這種體現方式,其中最敏感的正是幹部人事製度,說到幹部人事製度,自然又是民主和法製問題。”說到這裏,賈士貞一臉嚴肅,“我到西臾之後,所做的一切表現得不太成熟,僅憑自己一時的熱情,在具體做法上也過激了些,冒進了些。”

“士貞,”常友連的聲音低沉,顯得那麼親切、那麼和藹真誠,“說實話,我們雖然也都到了市廳級領導幹部的崗位上,但是缺乏係統的政治理論學習,工作中隻是靠自己的經驗,毛主席批評過的經驗主義!過去的說法叫做隻是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我真的沒有想到,這次到中央黨校學習幾個月,對我是一次靈魂的洗禮和政治覺悟的再提高。”常友連站起來,遞給賈士貞一支香煙,“士貞,過去的事咱們就不說了,有些工作,我這個市委書記對你的支持還不夠,或者說還是有看法的。其實,人有缺點並不是什麼恥辱,正如有人戲言的那樣,世界上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都是有缺陷的。任何一個人知識、水平、能力都是有限的,局部的;生活在複雜的社會環境中,有缺點錯誤是正常的,沒有缺點錯誤,才是不正常的。積極主動地改掉缺點錯誤就是好同誌,不去改正缺點錯誤是不求進取的表現。真正的恥辱是明知自己有缺點錯誤,卻不去認識自己的缺點錯誤,不積極改正自己的缺點錯誤。”

常友連邊走邊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賈士貞,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和藹可親,賈士貞覺得常書記變了,不單是變得和藹可親,而是變得讓他感到一種真誠的民主。

常書記接著說:“一個人,承認缺點錯誤是要勇氣的,當然也是痛苦的,改正缺點錯誤卻是幸福的。認識到缺點錯誤是改正的轉機,理性反思,積極深刻地進行自我反省,這就是大徹大悟,也是戰勝自我的開始。”

賈士貞看著常書記,雖然對常書記的話有點摸不著頭緒,但對他也同樣是一次教育,一次提高。

隻是,常友連始終沒有談到今後的具體工作,沒有涉及到西臾過去幹部人事製度改革,以及未來改革的設想。

這樣沉默了許久,常友連終於說:“士貞,我知道你從美國回來後為什麼突然間變得沉默寡言了,就你的個性,就你的思想,或許在你的頭腦裏還沒有形成一個較為成熟的改革方案。但是,還有一件事是否多多少少在影響著你。”說到這裏常友連停住了,他一改往常的習慣,拿煙,緩解氣氛。而且目不轉睛地看著賈士貞,俏皮!簡直讓人覺得有些好笑,特別是他的表情,不是無可奈何,而是不知所措!賈士貞的心突突地撞得像一個沉重的鍾,俏皮!常友連輕輕地拉開抽屜,猶豫了片刻,取出兩張紙,遞給賈士貞。

“士貞,這種事我早該告訴你,甚至你在美國時我都想打電話告訴你。”常友連把“告訴”這兩個字說得重而且拉長了聲音。

賈士貞默默地看著這兩張紙,這是韋旭和葛曉晴倆人的基本情況介紹,既不是幹部任免呈報表,也不是幹部履曆表,而是自己打印的個人情況介紹。

“士貞。”常友連嚴肅起來了,讓人感到他非常慎重,“這事來得很突然,為了這事,省裏領導還特地打電話讓我從中央黨校回來一趟,我當時提出來,能不能等我們倆學習結束後再辦理……”常友連擺擺手,雖然沒有說下去,可賈士貞完全想到了當時是什麼樣的場合。

賈士貞站了起來,把那兩張紙放回常友連的桌子上,臉上似乎沒有什麼表情。

“士貞,現在看來,幹部問題確實是我們各級黨委、組織部門必須引起高度重視的大問題。”常友連瞥一眼那張紙,“現在有些幹部從上麵派下來是為了鍛煉、培養,可有的避免不了照顧關係和曲線提拔啊!”

“常書記,”賈士貞嚴肅起來了,“上麵派下來的幹部,作為下級黨委、組織部門,當然是沒有價錢可以講的,因為我們必須服從權力。你和我都是上麵派下來的幹部,誰能說個‘不’字?況且幹部的素質、能力又沒有一個標準。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還是那句話:‘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但是……”賈士貞沒有說下去。

“是啊,士貞。”常友連說,“這個問題恐怕在美國也解決不了。”

賈士貞搖搖頭,說:“美國和中國是兩回事,在官員的選拔上不好相比。”

常友連笑笑,遞一支香煙給賈士貞。

“常書記,像這樣的兩個幹部,即使派到市裏來,安排到什麼位置,還應該由市委常委決定。”

“士貞,你在省委組織部幹了那麼多年,有些幹部豈是你們機關幹部處、市縣幹部處能夠決定得了的?部長怎麼辦,書記怎麼辦?”

是啊,常友連突然將了賈士貞一軍,賈士貞一時無言以對。

誰知常友連的這句話所產生的效力實在是大得奇怪。賈士貞甚至覺得第一次敗在常書記的手下。

市委組織部來了一位常務副部長,不光是組織部的工作人員不敢輕視,作為組織部長賈士貞也必須重視。他不知道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裏,韋旭是怎麼工作的。現在他回來了,他不得不考慮部長們的分工問題。韋旭不同於其他副部長,他不僅是從省裏下來的,更重要的他是省委某領導的親戚,這正是賈士貞感到的壓力。

從剛才常書記給他的那張紙看,韋旭從部隊轉業時隻是一個副營職幹事,當時轉業到省發改委,兩年後就提拔為副處長。憑賈士貞對省級機關和省發改委的了解,省發改委可是一個高學曆、人才集中的地方,許多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生,而且都是經濟相關專業的碩士、博士生,怎麼一個軍隊副營職轉業幹部能夠轉業到這樣的單位呢?而且這麼快就提拔為副處長、正處級副處長了?在這一瞬間,賈士貞的頭腦裏忽然產生一個懷疑,是不是省委某領導意識到,像韋旭這樣資曆的幹部在省發改委再發展下去已經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所以幹脆下到市裏鍍鍍金,再考慮提拔。

回到辦公室,賈士貞看看表,就撥通韋旭的電話。韋旭一聽說部長找他,立即跑了過來。一進賈士貞辦公室的門,便立正,像軍人似的,敬了個禮,大聲說:“報告首長!韋旭向您報到!”

賈士貞覺得有些好笑,微笑著點點頭,從座位上站起來,主動伸出手;韋旭雙手早已一把逮住賈士貞的手,熱情得讓賈士貞插不上嘴。韋旭留給賈士貞的印象真的不錯。中等身材,四方臉,小分頭蓬鬆而整齊,似乎還透出點軍人的風采。

無論賈士貞說什麼,韋旭一概表示讚成,恭維的話說得賈士貞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