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家裏有一張黎元洪的大相片,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墨筆字:補塘檢察長。照片起先懸掛在客廳的角落裏,後來被挪移到餐廳。小阿季時常搬個凳子,跪在上麵仔細端詳照片,心裏煞是好奇:照片上的人明明不是父親的樣子,可怎麼又會寫著父親的名字呢?但她始終沒有咋咋呼呼追著家裏人問個究竟。慢慢地她自己明白了:落款不是標簽,照片是大總統發給每個下屬留存的。原來如此啊,幼小的她暗暗為當初的不作聲、如今的恍然大悟偷樂一番。
“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她覺得,還是聽父親的話,最可靠。
對於第二次舉家“回南”,八歲的楊絳不僅有了清晰的記憶,更有了婉轉的情愫。
楊絳在回憶中形容這次離京是“心上很悵然”,她在北京生活數年,對身邊的一切都有感情:班上的同學,親切的鄰裏,大院裏的山桃樹,街邊香氣四溢的炒栗子與甜蜜的玫瑰香……
回南勢在必行,就連從不出遊的母親也在臨行前親遊各大名勝,並購買了許多當地的特產,準備帶回南方送人。行李的整理也一直在進行,不過父親早有叮囑,路程舟車輾轉,各自的東西能舍則舍。
但各自都有不願舍棄的事物。如父親整箱整箱的書
,他親自上山采集的植物標本,以及他的愛貓;如三姐的小洋傘,還有她從動物園拾得的一根孔雀羽毛;又如小楊絳的心愛之物山桃核、“泥刻子”。
楊絳記得離開北京是1919年秋天的一個清晨,空氣沁涼,如沉秋水,街道兩邊已有零星的黃葉旋落翻飛。走在路上,她遇到一個不怎麼要好的同學,本想讓其捎句話給另外的同學,卻又覺得心思難表,隻好暫且作罷,悵惘著與家人繼續前行。
到無錫後不久,楊絳成了大王廟小學的一名插班生。大王廟在沙巷口,離家近,附近巷弄裏的孩子們都在那裏上學。學校隻有一間大教室,容納學生近百人;也隻有兩名教員,其中一個是校長,另外一個是老師。
校長性情溫和,鼻尖上經常掛著一滴清水鼻涕。老師姓孫,剃了個光頭,學生們就在背地裏稱他“孫光頭”。由於學生太多不好管理,“孫光頭”手中便隨時備著教鞭,但凡聽到一點兒“風吹草動”,就狠狠地用教鞭敲打課桌,以示震懾,要是誰被他當場逮住,就要難免一陣好打了。
大王廟的學生幾乎個個挨過教鞭的敲打,女生們痛恨“孫光頭”,就在廁所裏貼了他的畫像。楊絳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見她們每次上廁所都要對著畫像鞠躬就覺得好奇,一問起,才知道她們想讓“孫光頭”倒黴。
晚年時,楊絳時常會回憶起
在大王廟讀書的日子,聲稱印象“分外生動”,情景曆曆,宛然如昨。至於讀的什麼書,倒是全忘記了,隻記得“孫光頭”將“子曰”解釋為“兒子說”。每天上課前,學生都要做早操,一名高個子男生站在前麵念口令,彎著舌頭,每個字都帶個“兒”的尾音。還記得校長打自己年幼的兒子,把開襠褲直接扒下,大大的手掌拍在小屁股上,印下一個紅通通的手印,讓人看著都疼,最後還是“孫光頭”勸了下來……
基於書香世家的淵源,楊蔭杭很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不論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盡其所能讓他們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海啟明女校在當時以校風校紀嚴和教學質量好名聲在外,楊絳的二姑母、堂姐、大姐、二姐都在啟明讀過書,中文、外文基礎很過關。大姐楊壽康在啟明畢業後,因成績佼佼留校當了法文課老師,她對父母說,可以帶三妹和四妹一起過去啟明讀書。
母親唐須荌自然舍不得。是時,二女兒同康已經因病離世,小楊絳八歲半,三女兒十三歲,大女兒也才二十歲,離家那麼遠,她實在放心不下。
小楊絳年紀不大,卻是個有主意的孩子。她不願再在大王廟小學念書,她要到父親喜歡的最好的學校去。當母親拉著她的小手問她:“你打定主意了?”她很幹脆地答道:“打定了。”“你是願意去?”“嗯。
我願意去。”
這一刻,縱然有很多很多不舍和留戀的滋味湧上心頭,懂事的楊絳還是強忍著滿臉淚水,堅持說“願意”。幸好,屋子裏光線很暗,母親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