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堂姐楊保康邀請楊絳和她一起去大禮堂參加控訴大會。這次大會的主題是由學生檢舉揭發,控訴教師們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對學生的毒害。參加大會的除了教職員工和學生,還有很多家屬。
會議開始,照例是組織者講話,大談一通關於資產階級思想腐朽透頂的開場白,然後學生開始控訴。
忽然,一個女學生上台咬牙切齒、情緒激切地開始控訴,她不是楊絳班上的學生,楊絳從來沒有見過她,可是她控訴的卻是楊絳:
“楊季康先生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戀愛應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見了情人,應當臉發白,腿發軟。”
“楊季康先生甚至於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
霎時,三千名師生員工的幾千雙眼睛,在人群裏搜尋楊絳,然後齊刷刷地射向她。
費孝通主持這次控訴大會,以他對楊絳的了解,認為楊絳不可能這麼說,就寫了張字條遞給
女學生,請她發言簡短點。女學生看到與會人員被自己聲情並茂的控訴吸引,索性興致大發,不提別的教師,矛頭直指楊絳。
楊絳不動聲色地木然靜坐,聽之任之,對這份不堪的編派,對眾多質疑的眼睛,裝著不聞不見。
中國文字博大精深,從烏台詩案,到清朝的文字獄,斷章取義,栽贓構陷,無中生有,羅織罪名,這樣的事件,從古到今何嚐少過?
事在人為,有人為之,你能奈何?你不畏之,子能奈何?
終於控訴完畢,一大廳子的人鬧哄哄地散去,保康姐已不知去向,楊絳走出大禮堂,感覺自己好像被人群隔離,周圍一圈空白,在空白之外的喧嚷中,隻聽有人憤怒地說:“唉,還不如我們無才無能的呢!”
外文係係主任吳達元這時候走過來,悄悄地問楊絳:“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
楊絳搖頭說:“你想吧,我會嗎?”
吳達元立即說:“我想你不會。”
在這個時候,能站在身邊這樣說話的,一定是最真誠可交的朋友。
楊絳很感激吳達元,怕連累他,不敢多說,隻能麵無表情地走遠。
她不明白,那天在醞釀討論的大會上,同樣一字未提“談戀愛”,怎麼就沒人質問,一致通過了呢?
回到家的楊絳心情沉重,鍾書和女兒都不在家,她輾轉反側,思緒萬千:“假如我是一個嬌嫩的女人,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呢?我隻好關門上
吊啊!季布壯士,受辱而不羞,因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並沒有這等大誌。我隻是火氣旺盛,像個鼓鼓的皮球,沒法按下個凹處來承受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絲毫慚愧。”她終是一位通達之人,理清思緒中的亂麻後,看了一會兒書,便睡覺了。
第二天,楊絳特意起了個大早,穿著她的上海旗袍,挎著菜籃子到學校裏的菜市場去走一遭,看一看認識的人有何反應。
有幾張熟悉的麵孔假裝沒看見她早早躲開了,有人看到了沒有理睬,有人見了和平常一樣打招呼,有個平時不怎麼熟悉的人,這會兒見了卻格外親熱,在一起聊了好一會兒家常。楊絳非常感慨,如果你用心發現,生活中其實充滿喜劇元素。
不久,《人民日報》上報道了清華大學對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控訴大會的消息,還點了楊絳的名,說什麼“×××先生上課專談戀愛”。
楊絳不以為意,反倒為自己慶幸,幸虧自己不是名人,即便被報紙新聞點名批評,也未必有多少人認得她。知道她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他們怎麼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總歸是難免的。
楊絳把這番屈辱的經曆看作是人生的曆練。三十年後,她依然對這次控訴大會記憶猶新,並形成文字,梳理記憶,她說:“當時,我火氣退去,就活像一頭被車輪碾傷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創口不是一下
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後我受批評甚至受鬥爭,總深幸這場控訴大大增強了我的韌勁。”
但是,在當時,並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有這般豁達的心境,能走過這段泥濘,為人生翻頁更新。
楊絳常常帶著女兒圓圓,去燕京東門外買水果,那裏有個果園名叫虞園,園主虞先生是早年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園林家,楊絳經常在他這裏買水果,一來二去就變成熟人。虞先生五十多歲的樣子,兩鬢已經斑白,他待人和氣,知書達理,常坐在樹蔭裏看一本線裝書。楊絳來買水果的時候,時常和他聊會兒天,他很健談,見識也很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