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關是“飲食關”。
隊長安排楊絳他們在農民食堂吃飯,早晚喝玉米渣兒煮白薯塊的粥,吃白薯和玉米麵摻雜在一起做成的窩窩頭。楊絳的腸胃已經習慣了鍾書每天做的紅茶牛奶早餐,非常想念。一天,她竟夢見自己推開一碟子兩個荷包蛋,還說“不要吃”。醒來後和女伴說起,女伴驚呼沒嚐到美味太可惜了,恨不得到她夢裏替她去吃了。
為了解饞,她和同伴們每晚聚在一起暢談自己曾經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美其名曰“精神會餐”。幾個人舉一反三,滔滔不絕,回味無窮,就不管不顧肚裏在唱“空城計”了。
第四關是“方便關”,就是上廁所。
楊絳覺得這個“方便”確實太不方便,是個最難過的關。那
個時候的鄉村貧窮落後,沒有抽水馬桶,連像模像樣的廁所都沒有,不過隨便挖的一個坑,或者一個破爛的大缸,上麵蓋個木板,就成了“方便”之所。那塊木板也絕對不是什麼好板材,又薄又滑,人踩上去戰戰兢兢的,生怕稍不小心掉進糞坑裏去。白天去就夠嚇人了,晚上更是讓人驚心動魄,能不去就不去。
可上廁所的問題還真是難以克服的問題,一次,食堂供應綠豆粉做的麵條,楊絳吃了不消化,半夜鬧肚子,她隻好從縫紉室的高鋪上攀緣而下,壯著膽子到外麵上廁所。結果,大門被反鎖,沒辦法隻能沿著走廊往遠處跑,經過一處院落,轉過大圓洞門,又是一處空地,慘淡的月色下,滿地落葉堆積,闃無一人。她忽然想到家裏養的貓咪,就用一片碎瓦刨了個坑,掩上土,鋪平落葉。然後,如釋重負地回到屋裏睡覺。居然,同伴們沒有一個人被驚醒。
第五關是“衛生關”。
他們下鄉的山村地高井深,嚴重缺水。沒有足夠的水供應她們洗臉、洗手,整整兩個月不能洗澡,這對一向愛幹淨整潔的楊絳來說,是多麼不容易,可她都熬過來了。
“過關斬將”後,她為自己強大的適應能力頗為自豪,在沒有這番經驗的同事和朋友麵前還有十足的優越感。
當然,陪伴她每個孤寂的日日夜夜的,還有鍾書的家書。青鳥殷勤常探看,
楊絳是收信最多的一個,一同下放的同事們,有的十天半月能收到一封,有的從來不知收信為何物。鍾書兩三天一封,寫得勤,寫得多,整整三頁稿紙密密麻麻,讓同伴調侃為“情書”,羨慕得不得了。
書信的內容既不是肉麻的情話,也不是有關政治的妄話,楊絳認為這是鍾書寫得最好的情書。他寫道:“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淒戚於踽涼長往也”“離別之惆悵乃專為居者而設”“此間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別離,去者不如留者神傷之甚也”。
寥寥數語,離情與思念寫得摧心傷骨,若受鋒刃。
但在那個寧少一事不多一事的年代,楊絳怕招惹無妄之災,就把信件貼身裝在身上,漸漸地,口袋裏鼓鼓地塞了二十多封,多有不便,存放到提包裏又不放心,最後隻好硬著心腸把這些信付之一炬,像當年烏台詩案時王閏之燒毀蘇軾的詩稿一樣。
不能不說,這是文壇的一大遺憾。可是,即便當時不燒,也保不準就能逃過“文革”浩劫。
兩年後,楊絳一行被批準回京。公社和大隊給楊絳的評語是:楊季康在鄉下能和農民打成一片。
這寶貴的評語,讓她得意了很長時間。因為在那個年代,知識分子能否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有力佐證。
不是有人這樣說嘛,你能承受多
少磨難,就可以問老天要多少人生。這次下鄉經曆,雖苦了心誌、勞了筋骨、餓了體膚,收獲也相當豐盛,楊絳以此為話題創作了很多優秀的作品,這是一筆價值不菲的精神財富。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8月7日,五十五歲的楊絳和五十六歲的錢鍾書以“反動學術權威”的罪名,被革命群眾“揪”出來進行勞動改造。
革命群眾分派給錢鍾書的任務是打掃院子,分派給楊絳的任務是打掃辦公樓的兩間女廁所。
楊絳不以為忤,平靜地接受。生性樂觀的她還特意總結了打掃廁所的幾點好處,來寬慰自己:
可以躲避造反派屢屢找麻煩;
可以在此銷毀“生麻煩的字紙”;
可以“享到些向所未識的自由”。
在自己的工作場地,就不必向不喜歡的人打招呼,無話找話,客套多禮,沒有人會責備你目中無人……
她自己準備了小刀、小鏟子等工具,用毛竹筷和布條紮了個小拖把,帶上肥皂、去汙粉、鹽酸、墩布等,在女廁所裏埋頭打掃、清理。幾天的工夫,原先汙穢不堪、臭氣熏天的廁所被她擦洗得鋥亮一新,瓷坑、洗手盆,以及門窗板壁,甚至連水箱的拉鏈上,都擦洗得一塵不染,沒有一點兒異味兒,進來如廁的女同誌為這些變化大吃一驚,對楊絳敬重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