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常時期,麵對種種不堪的境遇,苦中作樂,原是一種積極的
生存策略。
在大家的印象裏,被劃分為“牛鬼蛇神”的楊絳一直默默無言地做事、看書,很低調很柔弱的樣子。可是不久,她竟主動送上門來讓自己成為一次專場批鬥會的主角,讓大家見識了她金剛怒目的另一麵。
那天,文學所的革命群眾貼了一張錢鍾書的大字報,揭發“反動學術權威”錢鍾書汙蔑偉大領導人著作的滔天罪行,揚言錢鍾書身為《毛選》英譯委員會成員,書桌上竟然沒有《毛選》四卷,並且說這些書籍放在書桌上,會弄髒桌子。
略知錢鍾書的人都說,倘若錢某說這樣的話,一定會說得更俏皮些,語氣不像。
誹謗詆毀,黑白顛倒。這樣的現象在彼時的社會大環境下,比比皆是。
這條罪狀在當時大得可怕。楊絳不能坐視不理!
她和錢鍾書連夜趕到學部大院,打著手電,在這張大字報下邊貼了一張小字報申明事實。
不出所料,外文所的革命群眾被楊絳的膽大妄為大大激怒了。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非但不向組織坦白罪行,不和反動權威劃清界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揭發錢鍾書的大字報上貼小字報申辯,真是氣焰囂張,反了!
楊絳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鬥示眾。
革命群眾讓楊絳低頭認罪,不料她表情堅定,梗著脖子毫不服軟。
問:“給錢鍾書通風報信的是誰?”
答:“是我。”
又問:“打著手電貼
小字報的是誰?”
答:“是我——為的是提供線索,讓同誌們據實調查。”
不是有這句話嗎?道不同不相為謀。在那個年代,“同誌”一詞有著嚴格的界限意義,楊絳的一聲“同誌”,頓時惹來一片厲聲嗬斥:“誰是你的‘同誌’?”
楊絳沒有唯唯諾諾,幹脆直呼“你們”,一邊申述一邊怒不可遏地跺腳吼著:“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像一頭憤怒的獅子。
革命群眾再一次被激怒,遞給她一麵銅鑼、一根棒槌,命她打鑼示眾。
她毫不退縮,下死勁狠敲猛打。這下可鬧翻了天,革命群眾驅她到學部大院去遊街!
楊絳的同事葉廷芳,若幹年後撰寫《楊絳先生印象記》一文,追述了這件事的始末,楊絳的這一大無畏之舉,使在座的革命群眾中的許多年長和年輕的同事心中引起共鳴和靈魂震撼,肅然起敬,覺得在她柔弱的外表之內,蘊含著剛直不阿的精神情操和對丈夫的真摯深沉的大愛。
不能不說,楊絳有乃翁之風。骨子裏的血性,一脈相承。
多年以後,楊絳在《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一文中留下了漫畫式的一筆:
聰明的夫婦彼此間總留些空隙,以便劃清界線(限),免得互相牽累。我卻一口擔保,錢鍾書的事我都知道。當時群情激憤——包括我自己。有人遞來一麵銅鑼和一個槌子,命我打鑼。我正是
火氣衝天,沒個發泄處;當下接過銅鑼和槌子,下死勁大敲幾下,聊以泄怒。這來可翻了天了。台下鬧成一片,要驅我到學部大院去遊街。一位中年老幹部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塊被汙水浸黴發黑的木板,絡上繩子,叫我掛在頸上。木板是滑膩膩的,掛在脖子上很沉。我戴著高帽,舉著銅鑼,給群眾押著先到稠人廣眾的食堂去繞一周,然後又在院內各條大道上“遊街”。他們命我走幾步就打兩下鑼,叫一聲“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想這有何難,就難倒了我?況且知識分子不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嗎?叫又何妨!我暫時充當了《小癩子》裏“叫喊消息的報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報消息。當時雖然沒人照相攝入鏡頭,我卻能學孫悟空讓“元神”跳在半空中,觀看自己那副怪模樣,背後還跟著七長八短一隊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場鬧劇實在是精彩極了,至今回憶,想象中還能見到那個滑稽的隊伍,而我是那個隊伍的首領!
他們能逼她遊街,卻不能讓她屈服。她在心裏為自己加油打氣,甚至要忍不住模仿桑丘·潘沙的口吻說:“我雖然‘遊街’出醜,我仍然是個有體麵的人!”
她可以忍受屈辱,忍受別人對她的無端誹謗,但是不能忍受任何人對錢鍾書的無理非難。
為妻則剛!書生楊絳文弱、膽小,不惹
事,不多事。但,事到臨頭,絕不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