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讓她最擔心的時刻還是來了。一天,一個出版社的造反派帶領一群革命小將到學部造反,他們召集所裏全體“牛鬼蛇神”,晚飯後冒雨到大席棚挨鬥。批鬥完畢,革命小將氣勢洶洶地命令楊絳等人交出“黑稿子”。
當時,楊絳《吉爾·布拉斯》的譯本已以“誨淫誨盜”的罪名,被批判為“黑稿子”,楊絳認為這本《堂吉訶德》是上麵布置的任務,不至於被扣上“黑稿子”。但又怕小將們不依不饒,稿子遭殃,決定請革命群眾來判定黑白。她把用牛皮紙包裹好幾層的厚厚一遝稿子,用麻繩緊緊紮好,用紅筆大大地寫上“《堂吉訶德》譯稿”,抱著它交給辦公室組秘書。
組秘書麵相憨厚,楊絳認定是可以托付之人,就誠懇地說:請組織審查,不知這部稿子是否“黑”。並向他說明譯稿隻此一份,沒留底稿,請妥善保管。
楊絳眼力不錯,組秘書果然沒有“左”得厲害,他同情地說:“就是嘛!”並不讚成沒收稿子。
可是背後另一個
聲音立即吼起來:“交給小C。”
小C已由原來的通信員變為有地位的負責人,他所在的一派認為《堂吉訶德》是“黑稿子”,堅決予以沒收。小C接過稿子抱著要走,組秘書沒忘記鄭重叮囑一句:“可這是人家的稿子啊,隻有這一份,得好好兒保管。”
小C未作理睬,帶著稿子徑直去了。楊絳的心像被抽走一塊兒似的,充滿不安。
禍不單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家後的楊絳,被拉去陪鬥,一個曾用柳條抽過楊絳的姑娘,手拿一把鋒利的理發推子,要把兩名陪鬥的老太太和楊絳都剃去半邊頭發。其中一位家庭婦女含淚合掌,哆哆嗦嗦地請求姑娘開恩,免於一難。楊絳不願長她誌氣,不言不語,任由她剃成“陰陽頭”。
而之前,錢鍾書早已被紅衛兵小將剃成“怪頭”,頭頂上縱橫兩道,呈現一個醒目的“十”字。幸好鍾書的頭發一向是由楊絳親手打理的,她找出理發推子,推掉“十”字,把鍾書的“學士頭”修剪為“和尚頭”。這樣,出門就不會遭受怪異的眼神。而鍾書的另一個被剃了同樣發型的同事,則為這個醜陋的“十”字飽受屈辱。連理發店也上綱上線,不但不為他理發,還給他扣上字紙簍子,命他頭頂著回家。
被剃成“陰陽頭”的楊絳回到家裏,錢鍾書心疼老伴,急得在屋子裏直轉圈,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
道明天怎麼出門去。在當時,“牛鬼蛇神”是沒有請假權利的,需要每天準時參加在大席棚的批鬥。
楊絳不急,安慰丈夫說:“兵來將擋,火來水擋;總有辦法。”
她找出女兒錢瑗幾年前剪下的兩條大辮子,又找來一口掉了耳朵的小鍋做楦子,用鍾書的舊帽子做底墊,解開辮子,把頭發分小股一點點兒縫上去,連夜做成一頂假發。
第二天早晨,她戴著這頂假發出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平時沒感覺,親身經曆後才知道假發和真發大有區別。天生的自然毛發不管黑白,一根根都是通風的,再多再長都不是負擔;假發卻像一頂密不透風的皮帽子覆在頭上,再加上大暑天頭上熱辣辣的太陽曬著,實在悶熱難耐。
但是精神之痛比肉體之苦更讓人難以忍受。那天,戴著假發的楊絳一擠上公交車,就被目光犀利的售票員一眼瞄到假發,隨即大喝一聲:“哼!你這黑幫!你也上車?”
楊絳連忙小聲辯解自己不是“黑幫”。
“你不是黑幫是什麼?”
乘客們都像瞅怪物一樣瞅著她。
楊絳心想:“我是什麼?牛鬼蛇神、權威、學者,哪個名稱都不美,還是不說為妙。”她不再言語,等車到下一站,立即下車。
從此,一年之內,楊絳不再乘坐公交,全憑兩條腿走路。
不過,《堂吉訶德》這部稿子還是成為楊絳心頭的一塊巨石,讓她寢食不安
,牽腸掛肚。
1976年夏,外文所的“牛鬼蛇神”陸續得到“解放”。
被解放的楊絳更加惦記自己的譯稿,她決定憑一己之力把“堂吉訶德”“解放”出來。
她再次來到造反派辦公室,要求暫時發還她的“黑稿子”,讓她按著“黑稿子”,檢查自己的“黑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