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即興的小詩。隔著田,隔著園子,兩人站著聊幾句,講些互相寬慰的話。
錢楊夫婦倆牛郎織女般的“菜園相會”,成為息縣幹校的一段佳話。
在幹校勞動的間隙,清查“五一六”運動依舊如火如荼。1971年1月的一天下午,菜地裏忽然來了一輛油漆斑駁的卡車,從車上跳下幾個人,他們匆匆忙忙地挖了一個差不多一人高的深坑,把一個穿藍色製服的屍體,用葦席裹著,草草掩埋在深坑裏。
蒼茫的暮色中,如血的殘陽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詭異的紅色,在這抹血紅中,菜地裏這個覆蓋著一圈新土的扁扁的“土饅頭”,顯得分外荒涼。
楊絳從那一行人的口中得知,死者是其他連隊自殺的,三十三歲,男。
第二天,楊絳把這件事告訴了連裏的同伴,讓他們留心別踩到那座新墳。她說:“死的人多冷啊,墳地裏草都沒有。”語氣節製而平靜。無人知道,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多麼沉重的悲愴。
幾個月前,她的女婿王德一,也是同樣的年齡、同樣的死因去世的。
清明那天,學部的幹校要搬到明港的一座廢棄的兵營裏去。臨走時,楊絳和錢鍾書瞅空同往菜園,聊作告別。
蒼穹之下,但見所有的建築都沒了,井台、水渠、菜畦都沒影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蹤跡,隻剩下一片白地,一地灰灰白白的坷垃。
年底,錢鍾書
來見楊絳的時候,說有個驚喜要告訴她。
原來,錢鍾書這個知識達人到郵電所取報紙、信件的時候,曾幫助一位工作人員辨認信封上的難認字,找到很偏僻的地名,多年來最令這個工作人員頭疼的難題迎刃而解。所以這個工作人員非常尊重有知識有文化的錢鍾書先生。
這天,他悄悄告訴錢鍾書:北京總部發來一份電報,讓幹校遣送一批老弱病殘回京,名單上有他。
鍾書趕過來把這個喜訊和楊絳分享,楊絳驚喜不已。她想:鍾書若回去,女兒錢瑗就不會太孤單,自己在這裏不管怎樣都可以扛過,每年還有探親假,那樣子,全家就可以每年小小一聚。
她急切地盼著正式消息傳達下來,已有幫鍾書收拾行李的念頭。
可是,回京名單下發以後,莫名其妙,上麵沒有錢鍾書的名字。
楊絳的心,仿佛掉進冰窟窿裏。大概,因為期望太深,所以失望的打擊愈大。
也許會終老於此。楊絳的心裏無比糾結。
一天,鍾書送信路過菜園,楊絳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
鍾書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鍾書這樣說絕不是矯情。所有物質享受,他可以不在乎,卻唯獨不能沒有書。
楊絳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不猶疑,不反複,當斷則斷,決然而毅然,這就是鍾書的
個性,他的癡氣。
雖然,楊絳心裏也一直這樣篤認,可有時候免不了思前想後,浮想聯翩。是的,她同樣具有常人思維,人之常情。
不過,她也隻是想想就算了,不再糾纏。事已如此,且死心塌地麵對。妄想無益,勞神傷身。
麵對生活的百般責難,她和鍾書,不怨恨,不抱屈,坦然接受,且奉上百倍的真誠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