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百歲維權
人生激越之處,在於永不停息地向前,背負悲涼,仍有勇氣迎接朝陽。
——蕭紅
晚年的楊絳先生淡泊名利,為人處世簡易平和,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過著平靜的書香生活。
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後,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楊絳作品研討會,楊絳委婉地謝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隻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這般直接而不失幽默的回絕,不能不讓人聯想起“文革”時錢鍾書“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逸事。
這件事在中國畫院院士黃永玉悼念錢鍾書先生所作的《北向之痛》一文中有詳細的敘述:
有權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錢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開門,來人說了春節好,跨步正要進門,錢先生隻露出一些門縫,忙說:
“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謝!”
那人當然不高興,說錢鍾書不近人情。
事實上錢家夫婦是真在忙著寫東西,有他們的工作計劃,你是個富貴閑人,你一來,打斷了思路,那真是傷天害理到家。人應該諒解和理會的。
“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忽然大發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錢先生說:
“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這是江青同誌點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麼,我可不可以說你身體不好,起不來?”
“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錢先生沒有出門。
文人自有傲骨,夫妻倆毫無二致。
“默”然而“存”,低調做人,高調做學問,是錢楊二老窮其一生的追求。
他們對待媒體的態度也如出一轍,不願搞噱頭,不願拋頭露麵,不願將自己展示在五光十色的名人光環裏。
這既是一種堅持,也是一種人生智慧。
陳窖一開香千裏,酒好不怕巷子深。好書是不需要宣傳的,自有它沸騰的人氣。
《楊絳文集》(八卷本)一經出版,立即在全國範圍內引起強烈的反響,人們爭相購買,盛況空前。楊絳先生“紅”遍全國,“楊絳”這兩個字,成為一個優雅高貴、腹有詩書的符號,被億萬人民敬愛和關注。
北京三裏河南沙溝寓所,被院子外的喧鬧世界一直惦記著。
7月17日是楊絳先生的生日,每逢這一天,總有不少人打來電話祝福或前往三裏河探望。楊絳的回應多是淡淡的一句:替我吃一碗壽麵就行。有時,她幹脆跑到招待所躲清靜。
歲月靜好,風骨如舊。不忮不求,睿智而情深。如她在《隱身衣》中向往的:“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
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
但生活並不是你不惹它它就不惹你,有些事情,突如其來,意想不到。
一場官司,猶如投射在湖麵的一粒石子,打破了她晚年的平靜。
2013年5月,中貿聖佳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發出公告,將在北京舉行包括錢鍾書、楊絳、錢瑗書信及手稿等共計一百一十件作品專場拍賣會,其中六十六封錢鍾書書信首次曝光。
這些書信大部分是錢鍾書與香港《廣角鏡》雜誌的總編輯李國強的書信往來。
錢家與李國強相識於1979年,直至錢老去世,兩家都保持著密切往來。信件內容圍繞《也是集》的出版展開。書信中,錢老對李國強從“國強先生”稱呼到“國強我兄”相謂,可見錢李兩人關係的遞進。書信中不僅商議出版事宜,還有代購書籍、幫忙照顧在海外學習的錢瑗等,二人也逐漸從工作關係變成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
因為朋友之間的言談無所顧忌,錢鍾書書信中涉及不少對曆史、學人的評價和“批判”,有不少錢鍾書在信內直言“不能公開說的話”。可如今,這些“不能公開說的話”,卻因拍賣公司前期寄出的大量影印件宣傳資料,被炒作得沸沸揚揚。
楊絳先生得知拍賣消息時,大為吃驚。她立即給遠在香港的收藏人李國強打去電話:“我當初給你書稿,隻是留作紀念。通信往來是
私人之間的事,你為什麼要把它們公開?這件事情非常不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請給我一個答複。”李國強表示他不清楚這件事,回應楊絳說:“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是我朋友做的。”
在沒有得到滿意答複後,楊絳於2013年5月26日發表公開維權聲明:
一、此事讓我很受傷害,極為震驚。我不明白,完全是朋友之間的私人書信,本是最為私密的個人交往,怎麼可以公開拍賣?個人隱私、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多年的感情,都可以成為商品去交易嗎?年逾百歲的我,思想上完全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