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和時代的逆流
太宰治最欣賞、最崇拜的兩位前輩作家是泉鏡花和芥川龍之介,他的生活意念與文學品味最接近芥川龍之介,然而他所處的已經不是芥川龍之介的那個“大正民主”時代了,是絕對不民主、反對個人自由的昭和軍國主義時代。他的悲劇在於個人信念與時代潮流徹底相反。
從文學的追求與表達上看,芥川龍之介毋寧是幸運的,時代給了他可以去探索現代精神、在作品中恣意發揮細膩的自由觀念的空間。相對的,原名津島修治的這位作家,等到他采用“太宰治”這個筆名在日本文壇受到注意,那是一九三三年,“昭和史”已經正式展開了。
太宰治的人生與作品,是昭和時代的一股逆流。從比較長遠的曆史角度看,光是在昭和時代能有太宰治其人其作存在,就有特殊意義、特殊價值了。證明了即使是那麼嚴密、凶悍的軍國主義集體管製,都不可能完全消滅個人意誌,不可能讓文學完全失去反抗一元一統的個性。
《人間失格》中描述了主角在中學時的愛好:煙、酒、妓女與左翼思想,雖然隻是一筆帶過,然而放進“昭和史”的背景中,卻意義深遠,因為這幾樣東西都是軍國主義的眼中釘,被視為“非國民”的典型,一定要被整肅消滅。
和不過才在十幾年前的大正時代相比,活在“昭和史”中的日本青年,即太
宰治的這一代,徹底失去了開放、自由,可以去進行不同的哲學、文學、藝術、思想與行為實驗的空間。他們活在一個愈來愈令人窒息的環境中,麵對漫天罩地、排山倒海而來的軍國主義管製,他們連發出呐喊表現反抗的方式都愈來愈少。最後隻剩下煙、酒、妓女與左翼思想。
一九三五年,菊池寬為了紀念一九二七年去世的好友芥川龍之介,在他所經營的《文藝春秋》雜誌設立了“芥川賞”。第一屆“芥川賞”的得主是石川達三,但在評審過程中,“太宰治”這個名字卻讓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文藝春秋》辦理的“芥川賞”“直木賞”采取固定評審製,也就是每一屆的評審大體相同,少有變動。例如瀧井孝作從第一屆擔任評審,持續到一九八一年,連續擔任了四十六年;另外川端康成也從第一屆就擔任評審,連續三十五年,一直到一九七〇年。
而第一屆“芥川賞”主要的評審故事,就發生在川端康成和太宰治之間。太宰治的作品《小醜之花》入圍,川端康成表示了反對意見,說:“這不像是一個過著像樣生活的作者寫出來的作品。”太宰治看了評審記錄之後,生氣地寫了一封公開信給川端康成,反唇相譏:“養養鳥、看看舞踏,難道就叫‘像樣的生活’嗎?”
在那樣的時代氣氛下,兩人看似無聊的吵嘴,其實背後
各有更大的對應背景。川端康成代表的是當時軍國主義的一種延伸價值觀,質疑:“一個生活不像樣的作者,可能寫出像樣有價值的作品嗎?”而太宰治反過來用軍國主義的標準來諷刺川端康成,意思是如果要用那樣的修身國民標準來看,你的生活也不合格吧!哪會輪到你苛責我呢?如果我的生活不合格所以作品必然不夠“像樣”,依照同樣的邏輯,你的作品也應該因為你的生活方式而同樣被視為不夠“像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