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抬頭，所以看不到場中有很多人因為他的話而變了臉色。
舒洵若有所思，難得拿起酒杯自飲了一口，隨後輕輕歎了一口氣。
葉炎沒有喝酒。他指尖發白，握著酒杯的手不知為何多用了幾分力氣。
上將軍蕭原沉默不語，他那英武的麵容上眉頭微擰。
這些人都不說話，不說話便是在等著一個人說話。
明武帝靜靜聽完了封天驍騎將軍的自述，他拿著手中的酒壺和玉杯，慢慢斟著一杯酒。
酒滿，靈澈吩咐身邊太監將玉杯送下去。又拿起另一個杯子自斟起來。
第二杯酒滿，他看著那個拿著玉杯不知所措的驍騎將軍。認真說了一句話。
“君將軍當敬。”
這句話如同一個信號掃過席間，舒洵和葉炎對視一眼，國丈大人從陛下開口之時便舉起了杯子。
封天眾將見此情形，目光看向了上將軍蕭原。而蕭原已然側身，同樣端起了酒杯。
於是所有人都舉起了杯，站在廳中的驍騎將軍也舉起了杯。
這一次，他們不敬盟約，不敬盟友，不敬同僚。
“敬君將軍。”眾人雙手端杯道。
“朕代他一飲。”靈澈舉杯環視，先幹為敬。眾人隨後，飲後倒懸杯口…同為敬。
這場由酒而來的小插曲最後以酒而終，封天驍騎將軍不願回席，托辭而去。餘下的時間裏，這場宴會漸漸開始沉悶下來。兩邊的人減少了觥籌相對，同僚之間也不敢再喝得太放肆。
終究…酒後難免失言。
小半個時辰後，明武帝和封天上將軍不知道商談了什麼，似乎都已經有了終結這場宴會的意思。
上將軍率先起身行禮告辭，靈澈主隨客便，再敬送別之酒。
封天眾人在酒意之間離去，剩下滄瀾的肱骨棟梁留在席間。
葉炎想要說話，卻被舒洵拉了一把。國丈賈老起身向陛下跪安，似乎不願多作久留。
明武帝也沒有留下臣子們內部一敘的意思。舒洵已然猜到其意，順便告訴了葉炎。
鎮海將軍恍然大悟，同樣起身跪安告退。
舒洵退去之前遣散了不長眼正要收拾宴席的宮人。最終把一片空蕩蕩的大廳留給了那個自斟自飲的帝王。
雖然這幾日暖陽高照，入夜後的赤勒城依舊有些清寒，所以靈澈有些享受體內那暖和的酒意。他慵懶的伸了下腰，伸手倒酒卻發現酒壺已經空空如也。
他有些不滿的坐直了身子，寧靜的廳堂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嗒嗒”聲。
這聲音靈澈聽了很多年，那是軍靴在地麵走過的聲音。這一次聽到卻是讓他帶著酒意的眼眸亮堂了幾分。
有一個穿著軍靴的人從廳外的回廊折返而來，出現在了廳堂門外。
靈澈站起了身，走到了廳中。那軍裝男子也開始邁步，走到靈澈身前三尺握拳按胸俯身。
明武帝抬起雙手，將行禮之人扶起。
“沒想到蕭將軍動作如此快。”靈澈說道，所謂快自然指的他去而複返的時間。
“蕭原自然不敢讓陛下舊候。”上將軍正色答道。他離開封天將領的隊伍走回這個廳堂，一切都像是早就商量好的約定。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約定會是什麼。甚至明武帝也未曾和蕭原說過任何一句會在此恭候的話。可是蕭原依舊折返而至，正如他所料。方才喧鬧的宴席之間，也隻有這個滄瀾皇帝在等待。
“坐。”明武帝對著身側的席位攤手，然後慢慢的走到了對麵席上坐下。蕭原沒有再說些謙詞，同樣平靜的坐在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飲一杯？”靈澈覓到一壺酒水，還有一樽今夜未曾用過的金杯。他慢慢斟酒對著蕭原道。
“稍後還要回軍中，不宜多飲。”上將軍溫和的擺手拒絕。或許此刻換成任何人坐在明武帝對麵，都不可能這樣淡然拒絕邀請。可是蕭原此舉看來隻是普通的客氣。
他是未來封天的皇帝，自然有了和明武帝平靜平等以待的資格。
“獨飲不樂。”靈澈笑了笑，將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去。蕭原這般看著他，心中不知在揣摩著何事。
也許他在封天聽了太多關於這個年輕皇帝的故事，見證了這場動亂中這個年輕人以雄才大略生生開辟了一條複興道路。所以在此刻他即將成為一國之主的時候，才會想要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些什麼可以學習的地方。
可是他沒有看到威嚴，沒有看到這個年輕人傳說中近乎妖魔般的智慧。
他看到似乎是一個普通到極點的書生，雖然穿著一身皇袍，卻貪杯得像一個流連人間文士。
那是一種極為怪異的孤獨和落寞。
很快…蕭原把這個想法拋之腦後，既然這個年輕人擁有可怕的智慧。又如何可能被他一眼看穿呢？
“蕭兄可曾收到我讓人帶的話？”靈澈對著蕭原道，他並不用朕自稱。甚至對蕭原用了一個看似不可思議的稱謂。
不過這一切卻恰好模糊了兩人複雜的身份。蕭原並沒有太過動容。真正讓他斂起神色的還是明武帝口中的那句話。
他緩緩點頭，知道今日兩國會盟再多的商談也不及他們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說上幾句話。這兩個帝國統治者的單獨會麵。放在整個蒼歧都是令人矚目的大事。
而很少有人知道，這兩位統治者在不久之前就有過一次改變曆史的對話，那還是在千裏之外的阮水江上…滄瀾向封天開出了一個誘人的籌碼，同時向封天索取了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代價。
如今籌碼已經被封天牢牢握在手中，代價卻一直沒有被盟國取回。
“蕭兄的意思如何？”靈澈正襟危坐道，這也是蕭原今日第一看到他的表情如此嚴肅認真。
“陛下的意思便是蕭原的意思。”上將軍如此道，他看到靈澈忽然長籲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什麼包袱。
原來這個年輕的帝王不動聲色背後還是有著莫名的緊張。他呼出一口氣之後誠摯的看著蕭原問道。
“那蕭兄準備如何做？”
蕭原早料到明武帝會有此問，他的手搭在身前的桌上，指間輕輕敲擊著黑色的木頭。這一刻他仿佛真正的站在了和明武帝同樣的高度。
“她畢竟是封天的先皇皇後…如今封天皇太後。”蕭原沉聲道。
對麵的滄瀾皇帝臉上的從容因為這句話寸寸凝固，他微眯著眼看著蕭原，冰冷的笑了笑。
“倒是好高的輩分！”
蕭原不為這冰冷的笑意所動，依舊平淡的說道。
“正因如此，此事當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靈澈眼中寒光一現，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他繞開桌案走到了蕭原麵前。
“如何從長？作何計議？”
“朕給封天的承諾難道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