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商業中心的大馬路上突然拐入深巷,一下子從陽光下走進了陰影裏。彌散性的焦灼感和僵硬感驟然散去,老房子和老房子之間的狹窄夾縫陰涼宜人,好象突然從豪華客廳走進了老家裏的小廚房,普通的湯湯水水都帶了點親切家常味。奇妙的反差。許一誠想。還真是周達才找得出來的小餐館呐。滿街職業正裝中隨便穿著T恤衫的這家夥。
走進小巷深處的那一家,周達熟門熟路地先去和老板娘打招呼,順便到廚房間掃一圈,相中兩種最新鮮的蔬菜,讓一個竄湯一個清炒,再點了兩三種冷盆和葷菜。入座後,揚手要來兩瓶啤酒,一口氣把兩個杯子都倒至九分滿。“久別重逢,幹!”他簡單地說,一仰頭,也不顧許一誠那邊,把自己那杯先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
許一城也跟著舉杯。認真把玻璃杯稍舉示意,認真地泯了一小口。
周達眼神清亮地一直看著他。“你還是老樣子,沒變。”他說,又往自己杯子裏倒了一杯酒,沉默著再喝兩口。
許一城再跟著舉杯。認真地點頭示意,又輕輕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
隔著酒杯和飯菜熱氣,周達細細打量。眼前的老朋友穿一套深色西裝,七八成新,雖不昂貴卻很得體。如同他的姿勢表情一樣,一絲不亂,嚴謹、低斂並且準確。全非擺譜似的撐架勢和做樣子,是那種自然而然的安穩和妥貼。毫不張揚逼人,卻仍帶有著某種存在感。也許是那麼多年來的職業習慣,也許是個性使然,即使是這樣的老友敘談,許一誠也這麼認真地看著對方,五官鮮明的臉上,神情安靜如水一潭。總之,還是個穿廉價地攤襯衫都能穿出氣場的人呐。周達心中感慨。他搖搖頭,試圖從那雙眉眼中找出些什麼。那裏麵有些似很深的東西,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某種東西。他想,但又吃不準。
“被你徹底評估過了,”許一誠挑眉開口,試著調節一下餐桌氣氛。“我看上去很老麼?”
“說過了啊,你沒變。”周達說,緊盯著老朋友的眼睛。“看人的樣子,喝酒的樣子,說話的樣子,都沒變。一點都沒變。所以我還是看不懂你。甚至覺得你比以前更遠了。——這些年來你在哪裏?過得還好麼?沒事吧?”
“沒事。就這樣吧。”他淡淡地笑了笑。
“見鬼,我討厭你這副樣子。”周達忽然有些焦躁,半杯啤酒往桌上一頓。“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沒事!你知道麼?你笑起來的樣子、還有點頭的樣子。讓我有點不爽。看著假假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你。再問一遍。這些年裏,你在幹什麼?還好嗎?”
許一誠微微歎息。那麼多年沒見,他幾乎忘記,眼前這個學弟,當年也是輔修臨床心理谘詢專業的高材生。最擅長的,就是本能覺察單刀直入。
“被看穿了啊。”短暫沉默之後,他輕輕地笑。這次是坦蕩蕩自我解嘲的笑。“是的,我過得不太好。沒法和以前一樣好。這就是你想聽到的真實答案。”
小餐桌對麵,T恤青年的表情也有了變化。熾熱的逼灼的目光逐漸轉涼,也化成一泓深水潭,其中的一部分彙成河流,流淌成一段無聲的歎息。
“抱歉。問你這些。”他說。“我不該問的。”
“周達,謝謝你。真的。……該抱歉的是我。”許一誠回答。一貫的認真神情。
兩人一時無語。低頭默默吃飯。
學心理的人,剛開始從業時,或多或少地都會有些職業病。就好象醫科學生的職業病,是努力克服本能、學著忽略每一個病人的“人”的屬性,把他們都當作客觀事物:一個個組織結構和典型症狀來看待。新出道的心理谘詢師呢,則是處處逢源時時打量,對於眼前的每一個人,總覺得表麵那些還看不夠,太喜歡去分析和挖掘,努力找出偶爾一句話一個眼神背後,深深隱藏的情緒和情結。無論對方是否做過邀請,是否樂意被這麼分析。
所謂的,看山已不是山,看水已不是水。
這樣的孜孜以求,用心思考,有助於一個心理谘詢師的成長,能幫助他們深入到人性的複雜深奧之處。但是,一旦這樣的好奇心越過藩籬,自覺不自覺地用在身邊的親人朋友身上時,便是所謂的“野蠻分析”了。即使出於善意,仍會造成問題。
有一個重要的行業準則:日常生活的關係,或者心理醫生。麵對眼前任一個具體的人,兩種身份,隻能擇一。不能隨便疊加和穿越。
人和人,複雜的定位,角色的關係。有時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把握。許一誠和周達兩人,雖然個性迥,但他們都是本專業裏有天分的優秀者,懂得其中的進退分寸。一旦走出谘詢室外,早已回歸到看山仍是山的定力境界,能夠“自收武功”,如普通人一樣過日子。隻是這一次,隔著時光和空間的河流,隔著沉重動蕩的往事,再聚首時,一個關心則亂,如精神分析師那樣敏感切入,一個防禦深厚,如阻抗來訪者一般滴水不漏。多少都有點晃動和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