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沉思間,正好同時把筷子伸向同一塊裏脊肉。兩個人抬起頭,眼光又交彙到一起。
這一次,隻是朋友。最簡單明朗的朋友關係。學長和學弟。
“還在天城大學裏工作?這次來海市,做什麼課題?”許一誠問。
“是和海市社會所合作的長期項目:工業化拐點時期,外來低收入流動人群的層間流動和心理特征。社會調查和個案研究的結合。才剛啟動不久。”
“嗬,你的擅長領域。”
“是啊我喜歡幹這個。走街串巷,接觸很多人。比起悶在學校裏自在多了。”
“就知道是這樣。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家夥,什麼時候不自在過?鐵籠子裏都能折騰出自由空間來。這個合作項目,我猜一定是你動腦筋遊說來的。以天大院長和心理係主任的才能眼光,還想不出這個大課題。”
“嘿嘿。鐵籠子裏的小教員,有機會當然得出來放放風,往大世界裏竄麼。”
“出去五年,倒不知道國內也在做這類研究了。真不錯。你做的話,一定不是剪刀漿糊類的八股報告了。這個題目如發揮得好,除了用到分布式的社會網絡分析法,還可以做一些前沿的複雜係統研究,很多可以創新嚐試的東西。”
“哈哈,不愧是學長,強的!一眼看透我的野心和好奇心了。”
“那當然,你當年是我的重點拉攏和培養對象啊。又有專業水平,又有社會活動能力。那時很把你拐到我那間新工作室裏,合夥創業的。結果你不答應,繼續讀博。……現在想想,倒還是大學講師這個工作更適合你。簡單專注,可以沉下去做一些研究。沒拉你上賊船真是大幸。”
清靜的敘舊之水流淌到這裏,微妙地轉入急流領域。兩人忽然間都有些凝滯。
周達用力搖搖頭,試圖驅散腦海中瞬間湧入的往事印象,回到自己的輕鬆豁達本色:“喂,還認我這個學弟的話,揀些能說的近況說說吧。怎麼會在海城?”
是朋友的話,很多事情,可以說,也可以不說。不用去“分析”、“研究”或“證明”出什麼。無論知不知道,一樣都在留意。需要的時候,背後相挺。
“我麼?”深吸口氣,許一誠試圖整理出雜亂思緒。麵對眼前的誠摯友人,聊開至此,也沒什麼好隱藏的了,索性坦然,簡短說出。“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啊。工作室裏出了那件事,砸了職業招牌後,在海市是混不下去了。正好老婆要到美國進修深造,兼著她也有些合作項目在那裏。花了點力氣和周折,到那邊算是陪讀。五年退隱沒再去碰專業。最近剛離婚,老婆女兒留在了美國,我麼就回到國內討生活來了。回來才一個月,在海市租了房子住。還在找工作,暫時還沒東家。剛剛做完個麵試出來,就這麼見到你了。”
五年的日子,濃縮成上述幾句客觀平靜、毫不拖泥帶水的話。講了也就講了,就這麼簡單。說的時候,好象心裏的有些東西被梳通了,不再浮在雲端,慢慢踏實落了地的感覺。隻是稍微仍有些拘謹。畢竟,這不是個輕鬆故事。
周達認真聽著。輪到他接棒回答時,同樣的幹脆利落:“就這麼見到我?說得簡單。我怎麼覺得,你當時站在那裏犯迷糊,是我目光如炬手腳敏捷,直衝目標奮勇向前,一下子把你從人群裏揪出來了?!”
許一誠失笑。略帶繃緊的身體放鬆下來:“哈,這麼說的話也沒錯。”
“你當年栽在那女人手裏,又被人落井下石,怎麼著都為你鳴不平。沒消息的那幾年,心理社的大家都有些擔心。能在那一瞬間再見到你,真高興啊。”
“我知道。謝謝你。”
“抱歉,我好像又魯莽了。……那些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你不希望提起的吧。”
“嗯。是。”
“好。就隻聊現在。”周達轉個話題,替對方斟滿啤酒,爽朗地說:“找工作的事情要不要幫忙?在天城大學混了那麼多年,我在海市這邊也有些同行和人脈。有幾個不錯的科研項目正缺人手,都是些好人,我是說,不理世事,真正一門心思做學問的人。你不用有任何擔心。我保證,有你加入,他們會非常高興的。”
“你的好意我明白。”許一誠說。多年前的同學小弟,已經變成一個有著職業自信、專業人脈,更有擔當的男人。看到這一點讓他心生欣慰。而他自己,會走上另一條前行路吧。“不過,抱歉了。現在的我不想回歸本行。也不想見到其他任何和過去世界有可能聯係的人。我希望的換個完全不一樣的空間,從頭開始。”
“可是,你這麼多年的專業積累和努力,……”周達很不甘心。
“認識我這麼久,怎麼,不相信我有從穀底走出來,另辟新路的能力?”許一誠揚眉問道。刻意把語氣隱隱加重。不容再反駁的堅定。
“……也好,”沉默半刻,周達艱澀答道。“這是你的路。既然你已想好,我不多說。諾,19993458795,我的手機號。……留下你的電話號碼。答應我,遇到什麼事情不要硬挺著,給我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