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仁與忠:宣講小說中的主仆倫理(3 / 3)

件從厚,葬於徐哲墓旁,以便歲時祭奠,又分家財一股與阿寄之子,奉養其老母,裏人賞阿寄之忠義,稟知府縣,奏聞於朝,旌表其閭,後顏氏二子,均入膠庠,阿寄子亦幼年登科;公孫杵臼被追封大夫之銜;葛太歸家,正清父子十分厚恤,不以仆人相待,為之娶妻生子,家頗富足;顧城之子救主而死後,他在五十歲時再生子,主人為之延師教讀,後中舉人,為知縣……總之,仆人在獻身於“忠”時,付出了很多,他們實現了作為“人”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不僅自己亦且讓後代擺脫為奴的命運。換個角度,這是主仆規訓的一種策略,這種策略,可以不斷刺激更多的仆人以忠義立身。

三、惡主與惡奴

宣講小說倡導的是和諧的主仆關係,這種和諧關係的建立,需要主仆雙方的善。但有仁義之主,也有刻薄之主,有忠仆,也就有惡奴。《陰陽鑒》第十三回《懲惡仆儆醒奸頑,發幽光表彰潛德》演奴仆事主律中的“過”有:

因主富足,不顧主家饑寒,照一人受諸苦五百次,大獄監固。

離間主家骨肉,傳述主人是非,見主失勢,背主私逃,轉事新主,引壞幼主,透漏財物,主柩在堂,不盡至誠心力安葬,照一人受諸苦三百次,大獄二百年,滿,放畜道。

主有大過,不巧為規勸,播弄是非,侵淩同輩,有一難為事,巧於推委,挑

誘同輩不忠,照受諸苦百次,大獄八十年,滿,放瘖癡。

主有小過,背地作笑語;主有疾,不小心服侍;主有鞭笞怒罵,不順受;主有使用,唐突支吾,照一次受諸苦三十次,大獄三十年,滿,放躃跛殘疾。

唆主為惡,阻主為善,不甘心服役,生異心,見同伴不忠,不勸止,抵觸主人,欺侮幼主,克弄主財,違主教訓,竊主微物,為主騙債,俱照一次受苦一次,議監放。#pageNote#60

惡仆之惡,有態度上的,也有行為上的。不顧主人饑寒、私逃、欺主、竊主財、不規諫、引主為惡等等,都是“過”。惡仆是忠仆的反麵,其所作所為與忠仆截然相反。《千秋寶鑒·破舟脫難》中,雇工崔正富極忠,另一仆人屈二則“為人尖巧,屢屢背主,偷東盜西,躲懶貪眠”,反亂來臨,屈二挑唆崔正富攜銀私逃,“我二人有這些銀子,不如遠遠逃難,還要歸家受死麼?”#pageNote#61《大願船·忘恩刺目》載,鍾武夷遭難欲投江,被金必華所救,在金家傭工且受重用,“來了年餘,衣豐食足,隻吃得肥頭大麵,漸漸玩起蘇來,當麵則脅肩諂笑,做些逢迎之態,背地則偷天換日,使盡奸巧之心,兼之懶惰好睡,往往偷盜錢米與人通奸”。以假麵目欺騙主人獲取信任後,“鍾武夷見主母不疑,便去通知強盜暗約分贓,得贓之後,意欲遠逃他方,也免在此幫人受累”#pageNote#62。跟

隨金必華貿易時,為了獨占百兩銀,他灌醉主人,將主人推下河,偷竊銀兩逃走。《驚人炮·奴欺主》中,仆人袁二奸詐非常,每在主前討好賣乖,凡買進賣出都是由他經理,“時常浸漏穀米、暗藏家私,買加尖而賣抽頭,欺哄主人主母”#pageNote#63,由此引發家主與他人的訴訟。被逐出之後,他潛入主人家中殺了另一忠仆,盜走銀錢,使主母陷入奸情案中,導致主母的女兒自殺。奴仆不忠主人者,還有《聖諭靈征·雇工不忠主人》中的張世發,其不忠者,如以好用奸,偷盜主人家財,暗恨、偷罵主人,怠玩日工導致歉收,收撿疏慵遺失諸多財物,心氣躁暴損失工具若幹。甚至還有殺害主人、逐出小主者。《上天梯·關帝接頭》中的董興,因與奴婢調笑,被主人斥責,懷恨在心,暗存殺主之意,並付之於行動。《救生丹新案·逐出小主》中,先春對仆人蕭二長信任不疑,臨終時將妻莫氏、妾陳氏及幼子托付於他照料。孰知二長掌管家計,私通主母,嫌棄陳氏及幼主礙眼,汙蔑陳氏與人有奸,逐出小主。參照《陰陽鑒》第十三回中的奴仆事主律,上述行為,件件都是“過”。

主與仆之關係,類同於君臣、父子關係。《聖諭靈征·雇工不忠主人》中,閻王以君臣關係闡釋仆人為何要忠於主人,言“忠孝乃人之大節,雇仆事奉主人,猶如臣子事奉

君王”,“主仆猶如君臣,這是人之大倫”,“奴欺主,猶如臣欺君,子欺父,這是沒得饒恕的”#pageNote#64。《滇黔化》第十一回《憐義仆途中濟金,遇高僧觀內玩景》有《義仆文》,其中有雲:“仆之於人,綦重也。以家庭言之,名則別為主仆;以朝廷言之,分則等於君臣。此其道並重於倫常,此其義必全於夙夜,而不可輕心掉之也。”#pageNote#65文中列舉仆人最初孤苦伶仃、饑寒交迫、輾轉流離的種種苦況,主人對他們的恩遇,說明當主人處危難之時,仆人當以義報之:

是以有義者於此,或報之於內,而絲毫不敢自欺;或報之於外,而跬步不忍相別;或報之於本身,而遇其事不避其難;或報之於子孫,而臨其節不奪其誌。且有明報之,而披肝瀝膽,不敢自暇而自逸;有暗報之,而匿跡韜光,惟求自靖以自獻,此即義也,亦即忠也。夫名義所在,大節攸關,天地鑒其精誠,鬼神亦默為護佑。若彼背主遠逃,不思盡心而竭力,欺孤淩轢,反欲得利以肥身,或食其食而反為穿窬之盜,或利其利而且懷奸宄之謀,人所共憤,神自不容,報應到時,有徒歎噬臍而已也。#pageNote#66

“夫名義所在,大節攸關”,忠義,不惟是臣對君,亦是仆對主應有的態度與精神。惡仆的種種行為,非但不是報恩,反是恩將仇報。《回生丹·孝配節義》引聖帝之語,雲:“為人

要盡忠孝節義等事,方於人道無虧。若不盡忠孝節義等事,其人雖生,其心已死,是謂偷生。”#pageNote#67《宣講集要》闡釋“誡匿逃以免株連”條雲:“夫主仆之間,乃大義所在,逃人背主蔑義,窩逃者黨不義而藐王章,逃者恃匿者,以為之藪也,法安得恕。”#pageNote#68《緩步雲梯集·還頭誅仆》中將仆對於主盡忠與為子盡孝、為臣盡忠並提。《救世金丹·雇工撇主》亦言“主仆之間,如君臣一樣,臣食君祿,須當盡忠報國。雇工得人身價,亦當盡心竭力”#pageNote#69。《指路碑·忠義可風》高度評價庾貴:

嗟乎!庾貴一農夫耳,其存孤之概,保節之口,大非儒者所能及。所以遇賊不懼,臨難不驚,見色不苟,雖然脫災免難,富貴兩全,其報諒不止此。世之口讀黃卷,身服青衿,尚然欺孤淩寡,敗人名節者,觀此能不愧死?#pageNote#70

《萬選青錢·忠孝節義》亦道:

《真經》雲:“人生在世,貴盡忠孝節義等事,方於人道無愧,可立身於天地之間。”若不盡忠孝節義等事,其心已死,是謂偷生。可見人忠心、孝心、節義心,一個字都少不得,少了一個字,就有愧於人道,能全四個字,方可立於天地。不然,心是死心,雖有一個身子在世上立起,都是莫祥的。所以我勸你們,要體關聖人之意,個個都存那忠孝節義的好心腸,自然發富貴、享高壽、多子孫,流芳百代也。#pageNote#71

忠,與孝、節、義一樣,使人立身於天地之間,是立身之基,是人之為人的必要條件。奴忠主猶如子孝父、臣忠君,可歌可泣。相反,奴欺主,猶如臣欺君,子欺父,不忠不義,可謂罪大惡極。

奴仆不忠主人,是賤對貴的挑戰。宣講小說闡釋仆人之所以應該忠於主人,是因為他們曾經的修造導致他們的地位低下,成為“賤人”,隻有忠於主,忠於職,才能避免來生再為至賤之人。《因果新編》第二十一回《仗經功毒婦幸投人世,踐字跡三人共入阿鼻》中,閻王爺訓斥惡奴程氏:“世上為奴為仆的,他是世間至賤人。或是禽獸來投胎,或從惡業來投生。奪了聰明與才智,給他愚蠢一性情。生在貧窮人戶內,懵懵懂懂過光陰。”#pageNote#72仆人在自稱時,也往往以犬馬相比。《聖諭六訓醒世編·闔府全貞》中,老仆人盡節時的一段言語雲:“自幼兒蒙周門豢養若犬,傾家時同患難死也應當。知恩德犬與馬垂韁濕草,何況我萬物靈為人一場。舍這條殘性命願酬家主,我豈能獨逃生大恩皆忘。我甘心盡義亡伴隨情願,幽冥中去侍奉太君身旁。”#pageNote#73為仆者,為人者,以忠實不欺為善,以奸詐欺人為惡。“卑賤”的出身更應通過不斷的修行積累善功來改變,而不是繼續為惡。

主仆律主要是對仆人的要求,但也不是說主人對待奴仆就能隨心所欲。《

陰陽鑒》第十二回《重辛勤欣開雀選,蓄陰謀墮入狼吞》演主人對待婢仆律中,列舉了主人之“過”及所受懲處:

收養少女,得賣重價,致陷醜類;美婢為人煽惑,不禁不配,照一人受諸苦百次,大獄八十年,滿,放淫奴,受極辱報。

聽任奴婢疏慵淫蕩,不用忠直,不棄奸侫,才德兼全不格外安置,終作仆視,明知好人子女,故買不還契,不許續,妄殘肢體,俱照一人受諸苦八十次,大獄六十年,滿,放殘瘖。

多養婢仆,不使服正業,妄教無益歌詞;收一背主奴仆,知不遣回,濫收強悍,致生壞事;任仆婢嘈雜,不戒規矩;不為富仆立嗣,亦不賜享祀,議受苦五十次,大獄四十年,滿,放貧疾。

在外惹事,未行不戒,已行不逐;縱勢欺淩尊長,辱怨忽慢,當配不配,留生禍端,俱受諸苦四十次,大獄三十年,滿,放聾瞽乞丐。

老病無依,不恤不救,同起家仆,視為平等,不為憫恤;少仆出外,容任褻狎,奴仆子弟有美質,不為扶持成學;任事之仆,當娶不娶,遣婢不擇良配,隻顧自己得財,俱擬受諸苦三十次,大獄二十年,滿,放跛躃瘖聾。

譖訴不察,輒傾信之,傳述家庭短失,不嚴禁止;虐使一事,不量材,不憫恤,俱擬受諸苦十次,大獄八年,滿,放矇聵。

瑣屑事,指神證盟,自性乖張,屢加苛刻,擬受諸苦五次

,大獄一年,議監放。

無心過失,苛責太甚,命事不教,徒觀成效,拂意遷怒,冤打白罵;勞苦疾病不恤,不給衣食,自己求樂,苦婢以難不恤,俱擬諸苦一次,議監放。#pageNote#74

主人是奴仆的家長、家主,對奴仆的言行舉止有監管之責,奴婢淫蕩、不務正業是主人之過,縱仆行凶惹事是過,當為之娶而不娶、當為之嫁而不嫁、刻薄待下等都是過。

宣講小說反對主人虐下。《聖諭靈征·主人刻薄雇工》中,毛三德刻薄成家,動輒咒罵且罵得刻毒,“看見雇工壞事,也不察他有心無心,動口就罵,罵的言語,又太惡毒,還要動輒亂打,他不能做的,你要估住他做;他不能挑的,你要估住他挑。使雇工傷力成病者,已有三人”#pageNote#75。《滇黔化》第十一回《憐義仆途中濟金,遇高僧觀內玩景》中的主人心毒、口毒、手更毒,“不管是甚麼東西,拿起竹棍子也在打,拿起木棒棒也在打,打得周身皮破血流,喊天喊地,叫爹叫娘,都不放手,還有用鑽子鑽的,用火剪烙的,足足治得他七生九死”#pageNote#76。又或者不準吃、不準穿,動輒打罵,將人打死。閻王質問且告誡主人,奴仆做錯事,要看有心無心,要將心比心:

在你以為他是下人,將錢買的,任你苛刻,俱是該當的,全不想人之兒女,如己之兒女,你身發財,焉保子孫盡不貧窮?設你子孫貧窮,出

外幫人做活,被人家也似你一樣刻酷,動口惡罵,動手亂打,做不成的,估住你的兒做,挑不起的,估住你的兒挑,你心又當如何?#pageNote#77

宣講小說中,刻薄的主人其結局是可怕的。毛三德刻薄雇工,被打入割心地獄受刑;薑從理刻薄待奴,且常與奴婢苟合,“除淫罪外,該受十六小地獄之苦,各一千二百次,打入活大獄三百年,滿放畜道”#pageNote#78。仁心、仁德是人之為人最可貴之處,刻薄待下不如以恩德待下。主人要求仆人以義以忠,自然也應自律自尊,以仁自愛。《大明律例》言:“仆之於主,其身賤也,賤固不可以犯上。主之於仆,其身尊也,尊則不可以取辱。”#pageNote#79待下以德,是禦下之道,也是主人的自尊之道。不過,相對於對奴仆的約束,主仆律對主人的約束要少得多,也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