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場大雪切斷了道路,被困住的行旅商人隻能就近投店或借宿於廟宇。
保定城郊驛道旁的一家旅店,店內所有的房間已被先來者占滿,大部分被困住的行人,隻能擠坐在一層的大廳裏圍著火盆取暖,再後來的人隻有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室外雖然滴水成冰,店內卻因人多嘈雜,店老板又吩咐多加了幾個火盆,所幸並不是太冷。室內炭火氣,酒菜的香味、人體的臭氣混成一股怪味。人們湊在一起一邊咒罵著該死的天氣,一邊喝酒、聊天,無可奈何地打發著時間。
旅店西北牆角圍著一堆人,卻在鴉雀無聲地靜靜聆聽一對盲人父女唱曲。那盲女一身破爛衣服,容顏憔悴,一張口,卻是音色清麗,如行雲流水。眾人起先還亂哄哄的,漸漸地都靜下來,聽那盲女先平心靜氣唱了一首浣溪沙,接著琵琶錚錚幾聲轉了韻,居然是一曲慷慨激昂的山坡羊,“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曲唱罷,眾人轟然叫好。屋內頓時人聲鼎沸、熱氣蒸騰,象開了鍋的沸水一樣。櫃台後縮著打盹的店老板,被驟起的聲音嚇了一跳,頓時清醒。起身走至窗前細細傾聽,窗外依然狂風呼嘯,大雪打得窗紙沙沙做響。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店內,心裏有些犯愁,店內的糧草炭柴,最多隻夠支撐半日了,雪再不停,這一屋子人的吃飯取暖馬上就成了問題。正盤算著對策,忽聽大門被人打得山響,知道又有不擇日出行的倒黴旅人到了,忙吩咐夥計去開門。門一開,一股狂風裹脅著雪花直撲進來,夥計登時打了個趔趄。一個渾身是雪的人攥著馬鞭大步衝進店門,一疊聲叫著店家。
夥計迎上去陪笑:“爺一路辛苦,快到火邊暖和暖和。”一邊張落著讓火邊的人讓個位置出來。那人卻並不搭話,一麵撲打身上的積雪,一麵打量著店內,眉頭漸漸皺起來,然後徑直走到櫃台前,伸手推掉風帽,聲音裏有壓不住的焦急:“店家,給安置一間單房。”說著將一個銀錠放在櫃台上推過來。
老板接過看了,居然是台州的九八官銀,茬口還掛著白霜,足有20兩。他詫異地抬起頭,見此人膚色微黑,卻是異常英俊,雙眉斜飛入鬢,眉宇間英氣逼人。身上一件黑色風氅雖布滿積雪,仍能看出質地剪裁相當考究。隻是大冷的天,他的額頭上竟然一層細密汗珠,和著融化的雪水,順著發際往下淌。
店老板十幾歲時從上輩人手裏接過此店,四十多年的時間也算閱人無數,見這年輕人氣質與常人迥異,當下不動聲色地將銀子推回去,微笑道:“這位爺,真是不好意思,小店的房間已經全滿了。您看這滿店的客人,小人實在是無能無力。”
年輕人看著他,漆黑的瞳仁中火光一閃,冰冷的目光居然逼得店老板後退一步,他冷冷道:“你這是坐地還價,還要再加一錠是麼?”
店老板笑道:“爺這話說得真是,就是再加五錠,小人也沒辦法。”年輕人手中的馬鞭在櫃台上重重敲了一下,還要再說什麼,背後有人輕咳一聲,低聲道:“周彥,不要過分。”
店老板這才發現,暗影裏一個人微微喘息著倚柱而立,衣衫單薄,渾身都是雪花。他的懷裏橫抱著一個人,被一領毛皮鬥篷裹得嚴嚴實實,隻露著亂蓬蓬的頭發。
周彥頓時臉色一凜,扔下馬鞭迎了上去,脫下風氅披在他的肩上,伸手接過懷裏的人。那人裹緊風氅靠在柱子上,低聲說了幾句話。周彥點點頭,走過來對依然呆看的店老板說道:“店家,能不能行個方便?”
店老板從懵懂中回過神來,陪笑道:“爺,實在是為難,已經住下的客人,小人不能把他們攆出來。”
他轉著眼睛看了看三個人,忽然笑道:“有了,我叫夥計把柴房的門板卸下來,在角落裏搭個鋪,爺看這樣行不行?”
周彥回頭看看,那人身子微微發抖,似乎站都站不穩,隨時會順著柱子倒下來。他無可奈何地說:“就這樣吧,不過快著點兒。”
店老板答應一聲,自帶著夥計去了後麵,很快搬了一張門板過來,在靠近櫃台的牆角搭起一張簡易的床鋪。店老板自跑過去攙扶那人坐在門板上,隔著衣服,他也能感覺到旁邊人抖得象秋風中的落葉。他偷偷瞟了一眼,那人的麵目卻全部掩藏在風帽的陰影裏。
周彥將手中人放在長櫃台上,揭開鬥篷看了兩眼,對目瞪口呆的夥計說道:“路上撿的,大概是凍昏過去了。有什麼熱的東西,不拘熱湯熱水,拿點過來灌下去。”夥計張大眼睛望著自家老板。店老板幾步過來,櫃台上躺著的居然是個衣衫破爛的十幾歲少年,麵色青灰難看,跟路邊的凍殍沒什麼兩樣。他伸手摸了摸脈搏,笑道:“果然還活著。”隨即吩咐夥計:“楞著做什麼。廚房有煮好的薑湯,拿碗過來。”那夥計不易察覺地撇撇嘴,走到後麵去了。
一碗薑湯下去,少年的臉色漸漸回轉過來,身子動了一下,呻吟道:“娘……娘……”周彥鬆了一口氣,笑著對店老板道:“小孩子還是結實,等他醒了喂點吃的東西,明天就沒事了。”
店老板陪笑道:“爺們真是菩薩心腸,今年收成不好,入冬以後,這路邊經常能發現凍死的屍首。”正說著,那個少年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在幾張陌生的麵孔上一一掃過,忽然一下坐了起來。原來他就是從山神廟中脫逃的沈襄。
自山神廟告別杜校尉,沈襄在風雪裏高一腳淺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溝壑坎渠,隻是亡命奔逃。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他的雙腿漸漸沉重,視力也漸漸模糊,終於眼前一片黑暗,無聲無息地栽倒在雪地上。醒來的時候,卻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第一個念頭是:被抓住了?唯一的反應是拔腳就逃。卻有一個人扶住他的肩膀,按他躺回去,低聲笑道:“別怕,沒人會吃了你。”
沈襄抬起眼睛,看到一張溫和的笑臉,雙目中卻是精光四射。他呆了呆,驀然記起,自己昏迷的時候,模模糊糊感覺著有人抱起自己。
周彥從馬蹄下的雪窩裏抱起這個少年,就已經發現他渾身上下都是傷痕。燈光下看得更是分明,他的手腕和腳腕處,還有鐐銬摩擦留下的紅腫傷口。少年的身份,他心裏已經隱隱有了數,當下不動聲色打量著沈襄。仔細看過去,雖然臉色青黃,卻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蓬頭垢麵也掩不住臉上的書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