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靠在櫃台上,看著沈襄狼吞虎咽用完了一碗肉絲麵,方才慢慢地問他:“小兄弟,你是哪裏人?這麼大的雪,怎麼一個人在外麵?”
沈襄掃了他幾眼,卻見他心不在焉,隻是頻頻看著和他一起進來的那人,眼睛裏充滿了擔心,顯然心思全不在他身上,頓時心裏一鬆。正琢磨著怎麼把身世編得合理些,就聽見店門哐地一聲被人踹開,七八個公差大搖大擺地魚貫而入,店內頓時騷動起來。
沈襄的牙齒忽然得得打抖,全身如浸冰水。那些人裏麵,押送他的那個年輕錦衣衛赫然在列。
周彥聽到異聲,隨即見沈襄臉色慘變,已是詫異,直起腰回頭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進來的這一行人中,除了幾個捕快打扮的,竟有一個是錦衣衛服飾,掛著北鎮撫司的木質腰牌。他對這些錦衣衛一向沒有好感,沒想到這個中途救起的少年,居然與他們有瓜葛。
那店老板早已驚得麵如土色,雙腿簌簌直抖。店裏的客人,更是如同見了貓的老鼠,一個個低頭拱背,生怕一不小心觸了黴頭。周彥心裏暗歎一聲,錦衣衛和東廠的禍患,早已被人詬病無數,沒想到民間竟然懼怕成這樣,可見平日的囂張程度。
那個年輕的錦衣衛進門一眼就看到了沈襄,反而一楞,沒想到得來的如此容易。他睡到一半時起來便溺,便發現沈襄逃走,登時冷汗直流,酒全醒了。這趟差事若砸了,得罪了嚴嵩和嚴世藩,身家性命能否保全還在兩可。慌慌張張叫起同伴沿著足跡追了一程,沈襄的腳印卻在中途消失了。因此二人連夜趕到了保定知州府,從熱被窩裏揪出了主管刑訊的州府同知,憑著腰牌調集了十名衙役,準備在保定城內外分頭搜尋。沒成想這第二處就撞上了。
他心中暗念一聲阿彌托佛,獰笑一聲走近沈襄,二話不說從櫃台上拖了下來,抬起腳就要踹下去,旁邊閃出一人,一把把他搡在一邊,大聲道:“這位官爺,有事好好說話,你這一腳下去,他不死也去半條命。”
錦衣衛見橫路裏殺出個程咬金,先是嚇了一跳,斜眼打量周彥一眼,見他文靜秀氣,雖是京師口音,想來不過是個仕宦子弟,不知深淺出頭管閑事,登時翻臉罵道:“你是哪個洞裏鑽出的猢猻,敢管爺爺的閑事
,先拿了這小子。”
幾個衙役半夜被逼著出這趟差,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沒處撒。聽說拿人,立刻精神一振,呼嘯一聲圍過來,提刀拽棍大打出手。周彥身子一動,竟然輕飄飄地滑到了十幾步以外。那些衙役的棍棒全部落空,櫃台登時被砸了個粉碎。再轉回身找目標時,周彥已經用腳勾過一張木幾,氣定神閑地坐在沈襄身前,微笑道:“老板你別心疼,毀的東西我照數賠上。”
同來的州府同知眼看著不成事兒,生怕出了人命更不好收場,急忙上前嗬斥道:“你是什麼人?阻礙公務者按律當斬知不知道?”
周彥歪著頭看看他,嬉皮笑臉地說道:“大老爺,死也讓人做個明白鬼,小民想知道,到底阻礙了什麼公務?”
錦衣衛已經跳起來指著沈襄道:“這是朝廷要犯,你攔著就是死罪。”那同知也說:“這是……呃……這是一個江洋巨盜……呃……的兒子,今天本府要抓捕歸案。”
周彥睜大了眼睛,愕然說道:“青天大老爺明鑒,這是我們府裏的一個家奴,偷了府裏的東西跑出去,他爹早十年可就死了。”他轉過臉去,用馬鞭點著沈襄,一本正經地問道:“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又生出個爹來?”
本來劍拔弩張的場麵,讓他一攪和,頓時變得不倫不類,有人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沈襄聽著又驚又怒,掙紮著要坐起來,就覺得周彥按在他肩膀的手動了動,一股大力湧過來,頓時手腳酸軟,絲毫動彈不得,喉嚨裏更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錦衣衛卻是又羞又惱,周彥露的那一下身手,讓他知道遇上了高手,不敢再輕舉妄動。聽到有人笑,頓時大怒,回手就是一掌,那人登時口鼻流血,卻是敢怒不敢言。
州府同知咳嗽一聲,大聲吩咐:“既然兩人相識,將這兩人都綁了,帶回州府仔細盤詰。”
一直歪在牆角不吱聲的那個人忽然坐了起來:“什麼案子,居然驚動保定知州府同知魏秉泰魏大人親手抓捕,這人的麵子也忒大了吧!”他的聲音不高,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味道。
魏秉泰見那人一口氣報出他的官銜姓名,大吃一驚。凝目瞧過去,見那人已退下風氅,隻穿著一件月白箭袖,暗影裏他的臉隱隱綽綽地看不清楚。
魏秉泰咽了口唾沫,氣勢頓時收斂,小心翼翼問道:“您是……”
那人冷冷地笑了一聲,道:“你且稍安勿躁,再等那麼一會兒,京畿道按察司的人馬應該就到了,見了童僉事,問問他更好。”
魏秉泰聽了更是心驚,周圍看熱鬧的人,議論聲嗡嗡響成一片。這天下四十一道按察司,執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是朝廷為了澄清吏治,平抑冤獄,懲處奸佞而特設的監察機構。一省之內的大小官兒,提起按察司無不搖頭避諱。這個人一開口,就抬出這麼大的名頭。
正亂著,忽聽門外人喊馬嘶,幾個聲音同時在嚷:“侯爺的馬!”周彥輕笑一聲站了起來:“公子,他們終於找過來了。”話音未落,十幾個軍校服飾的人衝進店門,滿臉喜色地跪在二人麵前,七嘴八舌地說道:“標下來遲,請侯爺恕罪。”接著一個穿著五品服飾的官員走過來長揖道:“京畿道按察司副僉事童毓慶參見曹小侯爺。”
魏秉泰的耳朵嗡地一響,血液仿佛全部衝上頭頂。這個人,竟然就是新蒙聖寵,恩襲“瑾寧候”的曹小候爺曹懿。這些日子府中上下都在議論這個少年得誌的小侯爺。曹懿的父親敕封侯爵,因隸屬外戚,按大明律,子孫後代不得世襲。曹懿自嘉靖三十六年初前往江浙督察抗倭軍務,一年下來很是打了幾個漂亮仗。因曹老候爺五年前已去世,嘉靖月前明旨頒發,特別恩準曹懿承襲“瑾寧侯”,連嚴太師都對他另眼相看,儼然一個日漸崛起的新貴。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眼下炙手可熱的人物,竟然會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保定地界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