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會(3 / 3)

曹懿起身上前一步,扶起童毓慶,淡淡道:“不必多禮。我們自個兒的疏忽,竟然連累童大人雪夜疾馳,曹懿心中實在不安。”

這一刹那,亂哄哄的店內沉靜下來,幾乎鴉雀無聲。那忽然站在燈光下的人,身姿修長挺拔,眉目間秀色奪人,素淨的服飾,更襯得他臉色晶瑩,漆黑的雙眸寶光瀲灩,幾乎深不見底。眉梢眼角拂之不去的,卻是淡淡的一縷厭倦,仿佛這整個世界,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

童毓慶怔在當地半天說不出話,顯然他也沒想到,在江浙兩省家喻戶曉的抗倭督軍,居然是這樣豐姿秀逸的人物。半晌才回過神來,笑道:“卑職聽到消息時,魂兒都嚇飛了,幸虧小候爺安然無恙。”

曹懿笑了笑:“隻是回京述職,不想張揚。平日官轎儀仗走大路,我和周彥騎馬走小道,曉分夜合,一路無事,偏偏昨晚迷路,結果失散了,摸了半夜才到這裏。我猜著找不到人,他們準會喧擾到你那兒去。”

童毓慶失笑道:“我原說納悶,這走著走著怎麼能把正主兒給丟了?卑職已經吩咐保定知州府準備了行衾,小侯爺若是不嫌棄,請移步城內安歇,天馬上就要亮了。”

曹懿點點頭。他的身體本來就弱,昨晚實在是累得不行了,如今強提著一口真氣應付,卻是五內翻騰,眼前金星亂冒。勉強鎮定了一下,回頭招呼周彥:“我們走。”周彥卻歪歪頭,朝著沈襄做了個眼色。

曹懿看看沈襄,沉吟著沒有說話。錦衣衛和那個同知言辭閃爍,卻又勢在必得,而這少年氣質儒雅,似為世家子弟。他心裏早已雪洞似的澄明,少年身份必有隱情。但錦衣衛指揮使一向有直奏專權,不必聽命任何部司,所以對這些鮮衣怒馬、飛揚跋扈的朝廷太歲,他一向是敬而遠之,實在不願沾惹上身。

正猶豫間,魏秉泰一看這些人真的呼拉拉全退了出去,情急之下攔住周彥,大叫道:“他是沈練的兒子,朝廷欽犯。你不能帶走。”

這話一出口,效果不亞於石破天驚。這貌不驚人的少年,其父居然是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把嚴嵩與李林甫、秦檜並列辱罵的沈鍊,店內店外的人全部驚呆。

沈練於七年前以一篇著名的“十罪疏”彈劾嚴嵩,得罪了這位權傾朝野的嚴太師,被謫發居庸關守邊。今年八月,蔚州白蓮教妖人閻浩被緝拿,其裏通外寇泄漏邊關軍情一事案發。因閻浩曾師從沈鍊,此案最終居然攀扯上了沈練,奏報甘陝總督及兵部:閻浩等人俱聽命於沈練,沈鍊意圖不軌。朝旨頒下,沈練立斬西市,一子戌邊。消息傳出,朝堂上下,人人皆知其冤,沈練為人剛直,嫉惡如仇。斷不會和這種案子有任何勾連,還是因為和嚴嵩的嫌隙,才送了性命。

曹懿一隻腳已經跨出了店門,聞言又退了回來,盯著魏秉泰問道:“你不是在緝捕盜賊嗎?怎麼又變成了朝廷欽犯?”魏秉泰囁嚅道:“回小侯爺的話,這少年確是沈鍊的兒子沈襄,解往北京途中逃脫。”

沈襄閉上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他一聽到曹懿的名字,心就朝著無底的深淵直墜了下去,知道這回自己撞進了虎狼窩。曹懿出任江浙督軍,原是嚴嵩的極力推薦。離京赴浙時,嚴嵩的兒子嚴世藩親自設宴餞行,攜手直送至運河碼頭。京中都傳說嚴嵩待曹懿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還要親切。

曹懿眼中火花一迸,隨即光芒收斂,沉吟著說:“十月的邸報稱沈襄已判了戌邊,這上下早該到大同了。怎麼會解往北京?”

魏秉泰頓時答不上話,隻拿眼頻頻瞟著那個錦衣衛校尉。那校尉上前一步朗聲道:“小候爺,屬下確是奉命行事,並有刑部堪合為證,著提沈襄回京。”

曹懿登時沉下臉:“更改讞案判詞,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合議才能生效。你隸屬錦衣衛北鎮撫司,出為緹騎,需奉聖命,此刻可拿得出中旨?如今隻有刑部的堪合,就敢擅自拿人,憑的是誰的手諭?回去告訴這個人,自己上疏請罪,不要等監察禦史彈劾。還有你,”他點著同知,“身為同知,本該克盡職守,協助知州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以教養百姓。你攪和在錦衣衛詔獄案中做什麼?知州大人平日就是這樣教育你們?誰說這個孩子是沈襄?有這個膽子,到我府裏去拿人,曹懿備茶待客。”

他語氣平靜,卻話鋒如刀,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詰問,竟一個套子把刑部、錦衣衛、保定知州全部裝了進去。兩人目瞪口呆,無一人敢回話,眼睜睜看著他帶了沈襄揚長而去。官場中傳言曹小侯爺雖然看上去溫爾文雅,卻思維敏捷言辭犀利,是極難對付的一個人,今日終於得見真人,比起傳說來果然毫不遜色。

進城的道路因積雪變得極其難行。十幾匹馬在雪中小心翼翼地邁著方步。

周彥騎在馬上,心中卻七上八下的極不安心。本來他要抱了沈襄同騎一馬,曹懿卻擔心沈襄剛緩過來,受不得馬上的風寒,令他帶過來安置在自己的馬車中。周彥放下車簾時,沈襄眼中那一抹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寒光,令他打了個哆嗦。

曹懿一進車廂便歪倒在座椅上,累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閉了眼睛養神。沈襄抱膝坐在地板上,愣愣盯著車廂的角落,卻一言不發。車內一時間隻聽到車輪轔轔行進的聲音。頭暈眼花的感覺略略消退,曹懿睜開眼睛,見沈襄依然維持著那個姿勢,亂蓬蓬的腦袋正在自己身前,便伸手摸摸他的頭發。

沈襄厭惡地躲開他的手,冷冷道:“滾開!”曹懿聞言一愣,隨即失笑:“你果然有沈練的風骨。”沈襄仰臉直啐了一口,“你這種權門走狗,別髒了我父親的名諱。”曹懿猝不及防,一口唾沫正啐在臉上,笑容頓時僵住。沈襄看著那張漂亮的臉神色突變,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

這時車簾忽然卷起,一陣寒風撲進車廂,沈襄隻覺得身體一輕,騰雲駕霧一樣飛了出去,然後又重重摔在地上。沈襄蜷縮在雪地上,他已存了速死之心,任憑拳腳往身上招呼,卻沒有一聲呻吟。他最後一點意識,是有人喝了一聲“住手”,接著是物體墜地的聲音,然後有人驚叫,四周雜亂的腳步,他的身上忽然一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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