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探(1 / 3)

沈襄再醒來,已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他閉著眼睛,朦朦朧朧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是踏在樓板上的聲音。一時聽到有人低聲問話:“身上的熱退淨了麼?”

“差不多了。”一個女孩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回答,“先生說,傷口也開始長新肉了。”

“嗯,小心點伺候,我現在去書房,有什麼事到那兒找我。先生這些日子兩邊忙活,勞乏得厲害,別輕易騷擾他。”

“是。”

接著是衣衫悉悉簌簌的聲音,似乎那人走到了床前。沈襄睜開眼睛,正俯身審視他的周彥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身,笑罵道:“小兔崽子,原來早醒了,嚇人一跳。”

沈襄轉著眼珠打量著四周,迷茫地問:“這是哪兒?”

那個回話的女孩子走過來,笑吟吟地說道:“沈公子,這是北京瑾寧侯府。你已經昏迷了十幾天,燒得嚇死人,阿彌陀佛,總算是醒過來了。想喝水嗎?”

沈襄見她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俏麗白淨,聲音清脆,心中大起好感,點點頭囁嚅道:“謝謝姐姐。”

女孩子回身斟了一杯茶,扶起沈襄喂他喝水,笑道:“啊呀,姐姐兩字不敢當,我隻是個丫頭,還是叫我嫣紅吧。”沈襄就著她的手把一杯茶貪婪地喝淨,喘口氣躺回床上,瞥見周彥倚在床頭看著他笑,立刻沉下臉,把頭轉到一邊。周彥拍拍他的麵頰對嫣紅說:“這小子,還挺記仇!如果不是公子,你這會兒早被人銼骨揚灰了。冒著風險救下你,不感激倒也罷了,你倒好,竟敢啐他?”

嫣紅笑著推開周彥,“彥哥,他剛醒,你就羅羅嗦嗦這麼一大篇,你被公子打了十板的事怎麼不說?快走吧,那邊等著你呢。”周彥邊下樓梯邊笑道:“那十板我記著,早晚會和這小子算帳。”

沈襄見他離開,才打點起精神打量周圍。發現自己果然是在樓上,一色的紅鬆木地板,三間房隻用紫檀木屏風做了間隔,半舊的檀木家具,中間一道藍色帷幕挑起,是屋內唯一的鋪張,整個房間顯得軒敞而不落俗套。嫣紅見他雙目炯炯地望著帳頂,輕輕笑道:“想什麼呢?看上去人小鬼大的。已經十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你餓不餓?”

沈襄咬咬嘴唇問道:““剛才說的那十板是怎麼回事?”嫣紅“噗哧”一聲樂了:“原來你惦記這個呢!放心,借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她笑得抑止不住,“沈公子,你的麵子還真大,周彥打娘胎裏出來,還沒受過這樣的責罰呢!”

沈襄看她色如春曉,笑靨如花,頓時覺得心口空得沒著沒落,慌忙轉開目光,低聲說道:“和我有什麼關係?”

嫣紅抿著嘴,笑道:“我也是聽先生說的,當時周彥覺得你眼神不對,一直留意著車裏的動靜。見你啐了公子,一時忍不住把你從車裏揪出來,其他人跟著起哄拳腳齊下,公子急怒攻心,當場就暈倒了。醒來後提起這件事,周彥又和他頂嘴,結果就受了十板。”

“嗯,周彥,他是……?”

“他是孫嬤嬤的兒子,和公子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如今是候府的總管。嬤嬤是公子的乳母,公子平日待周彥象親兄弟一樣,這還是第一次當眾掃他麵子。”嫣紅說著給沈襄掖掖被角,輕聲道:“你剛好了點,還是多休息。我就在外間候著,餓了你叫我。”

沈襄見她要離開,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姐姐,你別走。”

嫣紅抽回手,輕啐一聲笑道:“你還真會磨人,等我把針線活拿過來陪你。”隨即從外間端了一個盛滿各色絲線的盒子進來坐下。

沈襄見盒子的最上麵放著一個做了一半的荷包,“咦”了一聲探起身,伸長脖子去看。那個荷包的做工異常精致,深藍色的緞麵上,並未象坊間流行的那樣繡著花鳥蟲魚,而是用白色的絲線繡了兩句詩:“借問梅花何處落,從風一夜滿關山。”他看了一眼嫣紅,問道:“雪盡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戌樓間。原來姐姐也喜歡高適的詩。”嫣紅的臉微微一紅:“這是高適的詩麼?我並不知道,隻是在公子練字的時候看到,很喜歡這兩句。”

聽到公子兩字,沈襄忽然失了興致,立刻想起自己的處境,躺回去閉上眼睛。嫣紅以為他累了,也不再說話,房間內頓時寂然無聲,隻能偶爾聽到木炭燃燒時的劈啪聲。

這個情景,讓沈襄既熟悉又陌生。以前在家時,母親也是這樣,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守著他兄弟三人讀書。從他兄弟三人入獄,已經有半年了,一直沒有母親的消息。想起冤死的父親和屈死的兄弟,心裏又酸又苦,兩行眼淚悄悄從眼角滾落。

父親在家書中曾評價過曹懿“聰敏睿達,少年天才,惜乎攀附權貴,大節已虧。”他這樣處心積慮地安置自己,究竟是什麼意思?細細回想那天情景,卻越想越糊塗,索性撂開了,自己已經落到這樣的田地,還能壞到哪兒去?最壞也不過一個死字。這麼想著,心裏一寬,竟覺得肚子咕咕叫起來。

周彥回到書房,見曹懿正和方先生坐著說話,便躡腳進去。曹懿看見了隻微微點頭,示意他坐下,仍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倭寇一旦來犯,往往連艦數百,蔽海而至,縱橫來往,如入無人之境。浙東西、江南北、福建、山東、廣東,東南七省,濱海數千裏,竟同時告警。去年雖有川兵破賊周浦,俞大猷殺敵海上的戰績,狠狠打擊了倭寇的氣焰,可這水來土擋、兵來將擋的辦法,終不是長久之計。”

方先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一件半舊的青布長衫,頜下幾綹長須,頗有些仙風道骨。他是老候爺十幾年的朋友,也是曹懿的啟蒙恩師,雖然滿腹經綸,卻一直沒有出仕。曹懿一向以師禮待他,府中上下皆稱為“先生”。

方先生用火筷子撥著火盆裏的炭,半天沒有說話。沉吟了良久方開口道:“倭寇之患之所以數十年連綿不絕,並非全因為倭寇彪悍貪婪,我朝亦有幾點心腹之患,這幾點禍端不除,想要海防平靖,實在是難於登天。”他伸出手掌,每說一條便搬下一個指頭,“第一,衛所軍的兵士均來自北方,不慣水戰;南方溝渠縱橫,不利驅逐,旱地的陣法竟無一可用;第二,倭患之烈,始於禁海,如果一意痛剿,激起賊寇死鬥之心,賊更難平;第三,沿海禍患雖稱倭寇,其實真正倭人隻占十之二三。本地海盜為其首領,間諜探子密布境內,敵在暗,我在明;第四,倭寇侵害的是山東、浙江、江南、福建諸省,本該同仇敵愾,共同禦敵,可惜彼此之間卻相互戒備,甚至互相拆台。”

曹懿驚異地說道:“先生真是運籌於千裏之外,一語切中要害。我在浙江這一年,冷眼旁觀,先生所說的四條,竟是一條不差。”他低頭吹去茶碗中的浮沫,長歎一聲道:“這些事一旦要改變起來,頗耗費心力,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奏效。去年還仰仗著趙文華在嚴嵩那裏斡旋,十月他因罪去職,兵部戶部忽然間多了諸多牽製,百般刁難。軍餉錢糧稍有遲誤,那些總兵、參將就鼓噪不已。為討皇上高興,前線又不能斷了捷報。這個軍務提督,竟是個幾頭受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