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探(2 / 3)

方先生看了看曹懿蒼白疲倦的麵孔,一臉憂色道:“公子這次回京,也有十來天了,我旁邊瞧著,進宮見駕,兵部述職,會見官員,還要批複浙江轉來的公文,竟無一刻得閑,每天睡不了幾個時辰。我估摸著在浙江,情景也好不到哪兒去。你身子秉性就弱,又有個舊病根兒,卻這麼不吝惜自己。”

曹懿苦笑一聲垂下眼睛,眼圈有點微微泛紅。這一年在浙江吃了多少苦,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從浙江巡撫到浙直總督,皆是十幾年宦海裏滾出來的老油條,哪裏會把這個資曆甚淺的年輕欽差看在眼裏。不過是看著嚴嵩的麵子,表麵上對他客客氣氣虛與委蛇,暗地裏不知做了多少手腳。而六部官員,又有哪個是省油的燈,一個打點不到,關鍵時候他就能抽你的底火。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維持到今天的局麵。

方先生這時才發現周彥站在旁邊,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周彥來了,怎麼不坐下說話?”

周彥咧嘴一笑:“先生,您沒瞧見,公子如今見我還是板著臉,我還是小心點好。還有,您老若是真的心疼我,千萬甭讓我坐。”方先生這才想起那十板子的事,不禁失笑。

曹懿卻沒有笑,隻是望著手裏的茶杯出了會神,方才轉頭問周彥:“他醒了嗎?看著怎麼樣?”

周彥忙站直了正一正臉色,垂手肅然答道:“氣色還好。就是一時半會的,他心裏恐怕還擰不過這個勁兒。”

曹懿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唇邊忍不住掠過一絲微笑,很快又斂去笑容問道:“見到沈夫人了?”

“是,我在城南租了一套小院子,已經幫著沈夫人搬過去了。沈夫人讓我帶話,她明白公子的一番苦心,母子相見,不急在這一時。”

“人帶來了?”

周彥指指外麵:“早來了,在後麵候著呢。”

曹懿這才點點頭,對方先生說道:“沈襄才十三歲,一夜之間遭遇劇變,先沒了父親,又親眼看著自己的兄弟死在杖下,他還能把持住,神智紋絲不亂,確實不是個一般的孩子。”

方先生搖搖頭歎道:“沈鍊死後,一手操辦此案的兩個嚴黨親信,宣府巡按禦史路楷遷升五品卿寺,宣府總督楊順一子蔭封錦衣衛千戶。已經得盡了好處,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的兒子?”

曹懿目光一冷:“當初我也想不明白。前日與人閑談,才解了謎團。說起這個楊順,竟是因為路楷提升,心中不滿,認為自己沒有討得嚴世藩足夠的歡心,所以才演了杖斃這出戲。如今楊某已經進京待選了。有人看著眼紅,又盯上了沈襄,打算原樣炮製。”

周彥忍不住插嘴道:“那……收留沈襄,會不會得罪了小丞相?”

曹懿看看他,眼中盡是一片揶揄之色,“你怕了?逞強出頭做英雄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害怕?”

周彥尷尬地低頭笑笑,沒有言語。

“放心,這不是小丞相的手筆,隻是有人想討好他。可惜這個人心智不夠,如今弄得處處皆是破綻,哪裏還敢自己往槍頭上撞,等著那幫禦史們參他?”

方先生詫異地問:“什麼是小丞相?你們兩個說話越來越古怪。”

周彥嬉皮笑臉地說道:“先生難道沒有聽說過,嚴太師每回入值西內,幾乎數日不出,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就是皇上用來齋醮的青詞。所有朝務都交給了嚴世藩。六部有事請裁,太師均對之‘何不與小兒商議”或者‘待我與東樓商議’。如今是嚴氏父子雙雙名震天下,京師才有大丞相小丞相的說法。”

方先生大笑道:“大丞相小丞相?這些人也真想的出來。”

“周彥說話總是這麼刻薄不饒人。嚴世藩為人雖然貪得無厭,可也是天資聰穎,有真才實學的人。他起草的青詞,辭藻典雅端麗。任何公文均可過目不忘。平日皇上批出來的手諭,語多艱澀,別人不知道在說什麼,隻有他揣摩得真切,酌情奏答,竟然條條附和上意。嚴嵩父子能夠十幾年恩寵不衰,並不是一味隻靠奴顏媚上。”曹懿說著起身扶起方先生:“先生一起去吧,您也見識見識這孩子的一張利嘴。”

沈襄正倚著枕頭坐著,嫣紅端了碗銀耳羹,用小匙一口一口喂他。見曹懿、方先生和周彥陸續進來,連忙放下碗站了起來。

方先生看了看沈襄的臉色,又扶起左手切了切脈,含笑道:“果然是年輕,恢複得真快。”曹懿在他額頭上試試溫度,說道:“還好,那些傷實在是凶險,幸虧熬過來了。”

沈襄卻一把撥開他的手,“哼”了一聲閉上眼睛,曹懿並未在意,隻笑了笑對周彥說:“你把小桃帶進來。”沈襄聞言霍地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怯生生地走進來,竟然真的是服侍母親的婢女小桃。他幾乎是光著腳跳下床,不可置信地叫了一聲:“小桃?”

小桃渾身哆嗦著抬起頭,看見沈襄立在她的麵前,雙目中立刻儲滿了眼淚,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抱著他的腿放聲痛哭:“二少爺,您真的還活著……”

沈襄彎腰扶著她,激動得幾乎口齒不清:“小桃,你怎麼會在這兒?夫人呢?”小桃哭得幾乎說不出話:“夫人……得到大少爺和三少爺的死訊,就病倒了,又聽說你也……夫人她……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沈襄雙腿一軟坐倒在地,目光發直,眼睛卻幹幹的沒有一滴眼淚。

曹懿向周彥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到外間。曹懿簡短地吩咐道:“這個丫頭年紀太小了,把她留下來服侍沈襄,沈夫人那裏另派幾個妥當人過去伺候。從今天起,沈襄這個名字要徹底消失,就改名――端硯吧,讓他去書房伺候筆墨。”

周彥咧咧嘴,屋裏的哭聲讓他心裏沉重,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又把個紅炭團兒塞給我,這小子天生就是一根強筋,讓他改名做家仆?”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兄弟,你讓我生個孩子可能還容易些。”

一向四平八穩的曹懿,忽然有些急躁:“他根本就不信任我,否則還用勞你的駕?一個大活人藏在府裏,這是唯一保全他的辦法。”

周彥急忙舉起雙手,一臉無奈狀:“好,我去說我去說,你別上火,我不想一個月挨兩次板子。”

曹懿忍住笑轉身下樓,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下腳步:“噢,對了,昨天嚴府送來帖子,嚴老太太二月十三八十大壽。南書房還存著一幅梁師閔的《蘆汀密雪圖》,,麻煩你取了親自去趟嚴府,說我過完正月啟程去浙江,不能親自拜壽,聊表存心。”

方先生從裏麵慢慢踱出來,聽到最後一句話,便道:“你這次回來,至今還沒登過嚴府的門,不怕那邊記恨?”

曹懿聽了冷笑一聲:“嚴府門外每天的轎子能排出二裏地,溜須拍馬的人,不缺我一個。他舉薦我做這個提督欽差,不過是念著爹當年彈劾過仇鸞的那點情分,拿我做個棋子,去擠兌趙文華。我辦事得力,他在皇上跟前也麵上有光。大家心裏都明鏡似的,彼此敷衍著過得去,江浙的事他不從中作梗也就罷了。難道讓我去學仇鸞和趙文華,趕著嚴嵩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