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鸞早年間是嚴嵩的義子,靠著嚴嵩的提攜一路爬到京營大將軍的位置,開始與嚴嵩爭寵,變為嚴嵩的政敵。曹老候爺曾彈劾仇鸞瀆職養寇,導致北部邊境屢遭東蒙古韃靼部落的騷擾。仇鸞病死後,通虜納賄案發,嘉靖震怒之下,仇鸞被剖棺戮屍。
趙文華是曹懿的前任,也被嚴嵩認為義子。在浙期間,因“柘林大捷”和浙直總督張經爭功不成,上疏彈劾張經,說張經身為閩人,與海寇多屬同鄉,所以徇情不發,養寇失機。此案最終共株連一百多人,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總兵湯克寬等九人以通倭冒功之罪,盡擬處死,嚴嵩捎帶著把彈劾自己的兵部武選司楊繼盛也納入此案,一並西市處斬。
趙文華因抗倭有功,升任工部尚書,並加封太子少保。聖眷之下,開始不把嚴嵩放在眼裏。嚴嵩心裏便存了芥蒂要拔掉這顆眼中釘,恰好此時鬆江大敗的消息傳入北京。原來張經死後,繼任總督楊宜能力威望遠遜張經,沿海的倭害因此更加猖獗,這一仗指揮以下的將官戰死20餘人,士兵死了上千人。嘉靖攬疏大怒,嚴嵩趁機推薦向嘉靖推薦兵部員外郎曹懿,自幼頗嫻軍事,可提督浙閩軍務,再下江南,嘉靖對此並無異議,在票擬上朱批了同意二字。
曹懿赴任不過半年,倭寇的囂張氣焰略略平息,宮中便傳出中旨,命趙文華督建正陽門樓,限兩日完工。結果限期一到,門樓隻建成一半。趙文華隨即被削職為民,回籍休養。
方先生見他又提起這段舊事,一時也是無言。曹懿一臉慍怒,竟拂袖而去。周彥衝他做了個鬼臉,笑道:“先生,這些天公子吃了火yao一樣,您也離他遠點,少招惹為妙。外頭的話,早已傳得不堪入耳,為這個他幾次氣得飯都吃不下。”
方先生望著曹懿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
東花廳原是一座建在水麵上的抱廈。老候爺在世時,隻是用來夏季鄰水垂釣,取其涼意,後來改做曹懿處理公務的地方。這間東書房幾乎是候府的禁地,除了周彥和方先生可以自由出入,其餘家人未經允許不得輕易踏入一步。書房內的布置很簡單,最醒目的裝飾,是西牆上掛著的一幅東南海域圖。
曹懿對著這副地圖,皺著眉頭坐了一下午,幾乎沒有改變過姿勢。直到大門負責司閽的家人在門外喚了一聲:
“公子。”他才驚覺抬頭,發現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也許是坐得太久,站起身時竟然一陣天旋地轉,扶著桌子好一陣才站穩,揚聲問道:“什麼事?”
“徐大人來訪。”
曹懿手中的筆幾乎失手落地,一步跨出房間,問道:“誰?你說誰?”
“徐階徐太傅。”
曹懿定定神,隨即平靜地吩咐道:“帶徐大人到客廳,我換了衣服就過去。”家人答應著去了。
他在暮色裏靜靜坐了一會兒,嘴角忽然溢出一絲笑意,那笑意越擴越大,卻充滿了嘲諷之意。
徐階負手站在客廳的一副中堂前,正看得出神。他身上還穿著全套的朝服,顯然剛從宮裏出來,雖然個子不高,但麵目疏朗清秀,渾身上下顯得幹淨利落纖塵不染。那幅中堂是一張大寫意的潑墨山水,崇山峻嶺間隱現著迤邐的萬裏長城,旁邊一副對聯,卻是一筆酣暢淋漓的狂草:“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笑道:“小侯爺這筆字,秀麗中頗見風骨,銀鉤鐵劃,竟隱隱帶了風雷之聲。”曹懿笑著拱手:“徐世伯謬讚了。這是小侄在大同閑來無事寫著自娛,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兩人敘了賓主坐下,曹懿從家人手中接過茶盞親自奉上,笑道:“早就說到府上拜望世伯,可是事務纏身,實在勻不出時間。請世伯多體諒些小侄。”
徐階好奇地打量著曹懿,見他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銀鼠夾袍,滿頭黑發隻用一頂細銀緙絲冠束在頭頂,握著茶杯的手指修長白皙,皮膚細膩得近乎透明。想起來自前線的那些傳說,實在難以想象這樣柔弱的一個人,如何冒著流矢箭雨,在千軍萬馬前發號施令。
兩人寒暄了一陣邊塞風物,提到老候爺,徐階喟然歎道:“最後一次見到老候爺,還是六年前,沒想到昔日一別竟成仙人永隔。”
曹懿聽了神色也有些黯然,勉強笑道:“家父臨去前,還惦記著世伯,屢次提起世伯立朝有相度,器量深沉。”
徐階歎息一聲道:“當日彈劾仇鸞,若非老侯爺在聖前曲意保全,我恐怕早已墓如拱木。”
曹懿抬起眼睛看看徐階,沒有立刻回話,心裏卻立刻有了警覺之意。
曹老候爺和徐階彈劾仇鸞,是嚴嵩和仇鸞交惡之前的事,因為嚴嵩的百般維護,徐階為此事被嘉靖痛罵,曹老候爺盛怒之下辭官歸裏。仇鸞罪發,卻是徐階擢升東閣大學士後,密疏嘉靖,曆數鹹寧侯仇鸞的罪狀,這才引得嘉靖下旨徹查。而嚴嵩雖恨仇鸞恩將仇報,但仇鸞當時是嘉靖跟前的紅人,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仇鸞獲罪,不免暗自慶幸,念著徐階逐漸在嘉靖跟前得寵,正準備以仇鸞涉罪徐階,卻從太監嘴裏打聽到仇鸞伏法乃徐階引發,隻能作罷。
這段往事中的恩怨糾纏,竟是筆扯不清的爛帳。徐階如今身為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兼太子太傅,此刻在他的府邸門房中,不知有多少官員正等著他接見。若沒有重要的事,決沒有這份閑情逸致來這裏敘舊。他猜測著徐階的來意,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
徐階見他神色忽然疏離,知道自己切入正題過於急切,讓這個心思玲瓏的小候爺起了戒心。索性輕輕一笑,打開天窗完全攤牌:“實不相瞞,老夫今日來,是奉了聖意。北寇南倭,兩害並存,軍費開支浩繁,一直是皇上的兩塊心病。皇上今日的意思,關於浙閩海事的折子,如有必要,小候爺可用奏本形式密疏直進,不必經通政司轉遞。”
曹懿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顯得頗為意外。自二十一年宮婢謀逆案後,嘉靖皇帝死裏逃生,從此潛心修道,已綴朝十五年。各部每天以本部的名義呈送奏事“提本”,由通政司統一送往內閣,首輔嚴嵩作主裁定票擬,並編成結略呈上禦覽。而以個人名義呈送的“奏本”,可由呈奏者本人送至會極門,管門太監接收後直接送至禦前,是隻有部分京官才有的特權。密疏直進,則意味著可繞開嚴嵩,直入大內。前些日子見駕,嘉靖除了溫言嘉許,並未有其他言語,這麼重大的事,今日卻由徐階微服轉達。他轉著心思,緩緩打著官腔道:“請世伯轉呈皇上,蒙皇上厚愛,曹懿必將殫精竭慮,以抱陛恩。”
徐階端起茶杯,一笑起身:“世侄既有此言,老夫已可麵聖交差。府中還有要事,這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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