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送走徐階返回書房,方先生坐在桌前正把玩著一隻水晶紙鎮。見他進來,一臉哂笑道:“公子如今已是一塊剛出鍋的肥肉,人人想吞下,又怕被燙了嘴,隻好小心翼翼又吹又噓,等它涼的功夫,還要惦記著不能讓旁人得手。”
“先生的比喻好不粗俗。”曹懿聽了啞然失笑,“肥肉豈是人人可做的?我最多是塊熱豆腐。”遂把徐階的來意說明。方先生目光閃動,含笑問道:“公子怎麼看此事?”
曹懿拉開椅子坐下,懶洋洋地道:“海防大事,竟要繞開嚴嵩,徐階在禦前說話的分量,已經日重一日。以宰輔之尊,夤夜親訪,不過是警告我,看清形勢,否則一失足成千古恨。徐太傅大概想不到,這兩隻船,哪隻我都沒有興趣。”
方先生微笑道:“公子隻看到了其中一層。徐階是嘉靖二年欽點的探花,若論起心機細密,比嚴嵩更勝一籌,隻不過他為人還算公允。讓兩位宰輔互相牽製,皇上為了這一天,已經醞釀很久了。嚴嵩的地位,短時期內不會受到任何威脅。”
曹懿坐直身子盯著他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二十一自二十七年,六年的時間,為何大學士夏言幾罷幾複,始終與嚴嵩並列在閣?就是為了避免一人獨霸內閣的局麵。唯因北部邊患屢剿不靖,皇上為了堵眾臣的口,不得已才揮淚斬馬謖。以後這十年,先後入閣的許瓚、張治,氣勢能力上始終敵不過嚴嵩,被他壓著一頭。如今的三位閣老,文淵閣大學士李本懦弱少言,幾乎是個擺設。徐階自三十一年開始入閣參詳機務,這些年他不露聲色培植自己的勢力,如今羽翼已成,二人終於力量相當,皇上這就開始小試牛刀了。”
曹懿盯著火盆裏暗紅的火焰出了會神,才笑道:“都說皇上這些年專心齋醮,不問政事,其實仔細思量,所有大事的決斷權,都還在皇上手裏,並未假手任何人。”
方先生輕輕拍案讚道:“公子真是一點即透。都以為今上昏昧不明,誤信奸佞。其實本朝隻有寵臣,哪有權臣。皇上十六歲登基,一個月內就施巧計智除江彬,罷免團練營,一場塌天大禍,不動聲色間消弭於無形,這份心機與果斷,直追成祖。可惜啊,皇上就是因為太聰明了,才會剛愎自用,不納諫諍。嚴嵩這種曲意承上的小人,才能夠獨攬朝綱,父子亂政。”
曹懿無奈地苦笑,“京城竟成了一個龍潭虎穴,涉水試不出深淺,稍不留意就遭滅頂之災。”
他撐著額頭,一臉的煩惱,“皇上已經明發詔書,對海寇務必‘嚴剿不貸’。一旦開始大規模征剿,後方的錢糧供給需要有人照應。戰場情勢瞬息萬變,殺伐決斷隻能隨時便宜行事。朝中無人接應,做什麼都是錯。進,是急功近利;退,就是養寇貽機。”
“疆場之臣難言哉,千古蹈斯弊也。公子暫且稍安毋躁,現在還不是攤牌的時候。能替皇上平‘倭患’這塊心病的人,兩邊隻會拉攏不及,雙方爭鬥未見勝負之前,暫時不會難為你,專心浙閩戰事即可。”
方先生起身走了幾步,接著說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公子,你真的準備收留沈襄?這裏麵的凶險,可曾認真考慮過?”
曹懿看著他,嘴唇有點發白,“知我最深的,唯有先生。沒有考慮清楚的事,我豈會輕易出手?這事確實瞞不過嚴家父子,但我就想賭這一把,賭他們絕不敢因此發難。”
“真是胡鬧,”方先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除了嚴氏父子,還有按察司的那幫禦史們,遞上一個折子劾你私藏朝廷欽犯,你如何應對?”
曹懿笑笑,悠然道:“我倒想看看,誰來點這個炮撚?我這裏也有份奏章,某些人敗壞朝紀,私設廷訊,冤殺無辜。這份折子遞上去了,最終是魚死還是網破,眼下還很難說。”
“何苦要冒這個險?把沈襄交給刑部,按原判依律戌邊,不是一樣保全他的性命?”
“交給刑部?”曹懿有點光火,站起來冷笑一聲,“誰能保證不會原樣再炮製一次?沈練為人雖然疏狂,卻完全是個真君子。上疏彈劾過嚴嵩的人,隻有他與嚴嵩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沒有任何沽名賣直之心。我做不了這樣的人,可是收留他的兒子,倒還做得到。”
方先生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歎口氣道:“你的脾氣,還和小時候一樣。這也罷了。可這孩子聰穎異常,天分極高。如今底細不明,就讓他進書房,是否太冒失了?”
曹懿慢慢攤開手心,燈光下兩粒象牙骰子閃著潤澤的光芒,“大賭注已經離手,不在乎再多一筆。”他笑得極為孩子氣,帶點乞求的目光看著方先生,“先生……”
方先生無奈,他小時候犯了錯被老候爺責罰,每次用這樣的辦法撞先生的木鍾,十有八九奏效,不知道逃過了多少板子。隻能長歎一聲,“算了,如今是福是禍都已躲不過,吩咐家人嚴守秘密也就是了。”
曹懿轉過臉偷偷地笑了。
這天周彥從府外回來,聽到傳喚匆忙趕到書房時,風氅還未脫下,進房先倒了杯熱茶抱在手裏,湊在火盆邊取暖。曹懿正在一件件交代家人,他說一句,家人便答應一句。
“開始預備車轎行李。正月十九啟程赴杭州。”
聽到這句話,周彥大吃一驚,問道:“正月十九出發?正月十七就是端妃的忌日,往年不是要連做三天道場嗎?”
曹懿沒有說話,隻是做了個手勢。周彥會意,“汪直又殺回來了?”
曹懿點點頭,臉上倦意隱現,“這回是從浙西登岸,俞大猷在那兒駐防死守,沒沾到什麼便宜,轉道蘇州、鬆江,竟然未遇任何抵抗,上海、南彙、川沙、嘉定均遭屠掠,死了二幹多人。我、胡宗憲、阮鄂,被人兜底給告了,說我們以鄰為壑,坐視不救。”
周彥驚得張大了嘴,“江南兩省竟然一點防備也沒有?每年例撥的軍餉都用哪兒去了?”
曹懿揉著眉心頹然道:“我們盡快趕回去。今年的法事就做一天吧,相信姐姐不會在意。”
方先生見周彥腋下夾著一個油紙包裹的卷軸,驚訝地問道:“怎麼,被嚴府退回來了?”
周彥放下卷軸,一臉鄙夷之色:“他果真忍心不收,我還真佩服他。小嚴讓人傳話了,說老太太看了很喜歡。又說老太太有七、八年沒見過公子了,想念的緊。如果公子公務繁忙,不妨在畫上題首跋,也讓老太太見字如見人,得點安慰。”
方先生楞了楞,苦笑一聲:“這位嚴公子,倒真是步步緊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曹懿抱著手臂站在窗前,盯著窗外被風吹得嗚嗚做響的樹枝,神色恍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走至桌前打開卷軸,就要提筆濡墨。方先生卻一手按住畫紙,沉聲道:“公子,你這樣一落筆,有些事可就坐實了。”
曹懿抬起頭,臉上的笑容淒涼而無奈:“他把嚴老太太抬出來,我還能怎麼做?當年爹和我從獄中出來,家徒四壁,從人離散。是嚴老太太照料著,才度過最艱難的幾個月。這個情,總有一天我要還。”他低頭略一沉吟,便在畫上題了一首七律:“中山孺子倚新妝,鄭女燕姬獨擅場。齊唱寧王新樂府,金梁城外月如霜。”寫罷筆一扔便轉身離開。周彥見他神色不對,待要跟上去,方先生拉了他一把,輕輕搖頭。
曹懿心亂如麻地低頭疾走,直到被一扇門攔住,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上了通往東院的小路。東院荒蕪已久,所以這條小路鮮有人至,因此顯得破敗不堪。月洞門上殘破的門環,積著幾寸厚的積雪。
他伸手輕輕一推,門便緩緩無聲地打開。雪地上幾隻覓食的烏鴉聽到人聲,驚慌叫著飛走。滿地的枯蒿足有一人高,冷風吹過屋簷,滴水下的鐵馬發出清冷淒涼的撞擊聲,廊廡寂然如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寺。隔著窗紙向裏看時,隻有遍地積塵,靠床的玫紅幔子依舊挽著,隻是已退去了鮮豔的顏色,絲絲縷縷在風中漂浮。
曹懿額頭抵在窗欞上,心中酸痛難忍,熱淚滾滾而下。這個院落,就是姐姐曹憩兒進宮前住過的地方。
曹懿的母親在生他時因難產去世,長姐如母,大他八歲的姐姐一直對他嗬護備至。十七年前,十五歲的曹憩兒入宮待選,因容顏出眾,性情溫淑,因而寵冠後宮,進宮第一年即越過貴人和嬪,直接被封為端妃,父親也恩封“瑾寧侯”。第二年,便發生了“壬寅宮變”,端妃的宮婢楊金英等十幾人趁著嘉靖熟睡,繩係其頸,密謀勒死,幸被方皇後趕來救下,嘉靖才幸免於難。
方皇後對端妃嫉恨已久,因事情發生在端妃寢宮內,趁著嘉靖喉嚨受傷無法說話,竟假傳聖旨,將另一個姿色不俗的寧嬪誣為逆首,端妃連坐,與楊金英等人一並以謀逆罪處死,父兄全部投入詔獄。嘉靖眼睜睜地看著心愛之人無辜蒙難,冰肌玉骨,竟遭千刀萬剮、暴骨含冤,心裏恨透了方皇後。但是方後畢竟有救駕之恩,他也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五年後方皇後死於一場大火,才下旨恢複端妃的名號,一並赦免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