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微訪(2 / 3)

曹懿和父親,在暗無天日的詔獄裏,度過了整整五年,進去的時候八歲,出來時已是十三歲的少年。五年的時間,一直是靠著方先生在獄外打點,諾大一份家業為此散得幹幹淨淨,父子二人總算保全了性命,但健康卻被牢獄生活徹底摧毀,老候爺出獄後四年即因病去世。

過完了正月十五,出發的時刻逼近,候府上下開始忙得腳不沾地。

十六一早,曹懿在書房盯著兩個小廝把文案書籍整理裝箱,一麵忙裏偷閑批閱公文。周彥愁眉苦臉地站在桌前說話。

“端硯死活不肯穿家仆的衣服。”

“把他原來的衣服燒掉,穿不穿隨他。”曹懿隻顧埋頭寫字,頭也不抬。

“他已經兩天不肯吃東西了。”

曹懿手裏的筆頓了一下,抬頭看看周彥,淡淡道:“三餐按時送過去,涼了就撤下來,吃不吃也隨他。”

周彥見他臉色難看,也不敢多說,答應一聲就要離開,“慢著。”曹懿又叫住他,“告訴端硯,放他逃生的那個錦衣衛,已經被人用亂棍活活打死,屍首就扔在城外亂墳崗。如果他還想不明白,那就給他一把劍或一條白綾,讓他自選,省得再連累別人。”

周彥頓時打了個寒噤,“那人死了?”

“嗯,而且把消息都送到咱們大門上了。”曹懿說著取出一張紙攤開放在桌上。周彥看了一眼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二話不說轉頭就出去了。

沈襄終於穿上小廝的青色衣服,成為書童端硯,垂手站在書房正中。曹懿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溫和地叮囑:“以後你隻幫著整理文書,其餘的事不用管。有什麼不懂的,多問方先生。”

沈襄半晌沒有說話,好半天才抬起頭,一字一字地說:“如果上天給我機會,我發誓,一定要讓嚴家父子和所有的跟從者生不如死。你留我在身邊,不怕將來我對付你?”

曹懿退後一步,驚奇地上下打量他,居然仰頭笑了,“有誌氣,端硯!你若真存了這心思,我倒可以與你做個約定,一定幫你達成這個願望。”

正好有家人在門外送來參湯,沈襄接過雙手恭恭敬敬奉上,眼睛卻盯著他冷冷道:“我說的是真話,你將來別後悔。”

曹懿接過參湯含笑道:“端硯,我也當做真話在聽。”看著沈襄繃得緊緊的小臉,實在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原想留你在北京,交給方先生照顧。如今我改了主意,你去收拾一下,三天後和我一起去浙江。”

沈襄看著他的笑容有些發呆,曹懿待下人一向和善,時常能看到他臉上和氣的微笑。但是這個笑,卻與以往完全不同。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明白,很多時候,他雖然在笑,可是眼神依然清冷徹骨,似乎含著兩塊寒冰。這一次,笑意卻是直接從眼睛裏飛濺出來。沈襄迷惑地低下頭。看到自己一身青衣小帽,眼眶頓時發熱,兩滴眼淚落在衣襟上。從今往後,沈襄這個人就從世上消失了。

第二天的傍晚,曹懿帶了幾個家人從法嚴寺出來,眼見北邊的天空彤雲密布,似乎又醞釀著一場大雪,想起兩天後的行程,輕輕皺了皺眉頭。回到候府時,天色已黑透,大門上早掌起了燈,燈光映得照壁前的積雪一片通紅。

步出轎子,便看見周彥候在大門口,臉色凝重。他並未在意,將風氅扔給家人,徑直進府。周彥跟在在他身後壓低聲音說道:“公子,皇上現在南書房候著。”曹懿正上台階,聽到這句話腳底一滑,差點摔下去。扭頭看看周彥,見他一臉正經,少有的嚴肅,知道不是玩笑,立刻整整衣服,大步趕往南書房。

南書房外果然站著五六個便衣的禦前侍衛。還有幾個太監模樣的人,見他過來,隻是笑了笑,指指門口,示意他進去。曹懿一步踏進去,隻見一個人背對著門,正拿著一本書湊著燈光看得津津有味。他未敢多想,立刻跪下行禮:“臣曹懿恭請聖安!不知皇上駕臨寒邸,陋室簡蔽,實在是不勝惶恐。”

“曹卿免禮。”嘉靖擺擺手,笑著說道:“朕這是不請自來。今日陶真人在白雲觀設醮請鶴,朕也去瞧個熱鬧。回宮時路過你這裏,討杯熱茶喝。既不是在宮內,曹卿也不必拘泥那些虛禮,站著說話吧。”

曹懿謝完恩站起身,看著這位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依然有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覺。從三年前丁憂佚滿,他出任兵部清吏司主事至今,隻見過嘉靖三麵。以往進宮請見,嘉靖總是身著盤領窄袖明黃色龍袍,戴著黑色翼善冠,天子的威嚴從皇家禁色裏隱隱透出。今日卻隻穿了一件寶藍色的長衫,頭上一頂四方平定巾,笑容和藹可親,乍看上去,竟象一位賦閑的地方士紳。一張微胖的圓臉上,兩條眉毛卻又黑又濃,上眼皮已經有點鬆弛,看上去總是有點睡不醒的樣子,但偶一抬起眼睛,雙目中卻是寒光迸射。奏事的大臣們最怕的就是他這個表情。

嘉靖朱厚熜是先皇孝宗次子興王朱祐杬唯一的兒子,武宗朱厚照的堂弟。朱祐杬去世時,嘉靖年僅十二歲,即以王世子身份料理封國政事。武宗去世後沒有留下任何子肆,按照孝宗從子,武宗從弟的順序,十六歲的興王世子被確認為第一繼承人,離開湖北安陸的封國,前往北京接替皇位。武宗一朝,文恬武嬉,留下不少隱患。嘉靖繼位之初,勵精圖治,誅錢寧,除江彬,罷團練、裁錦衣衛、壓製外戚,一係列雷厲風行的改革,令舉國稱慶。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當年睿智早熟的少年天子,在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上,卻一步步變成多疑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主,想起前不久因逆批龍鱗,被嘉靖盛怒之下當場杖死的幾名官員,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嘉靖見他有些走神,遂拍拍手中的書笑道:“未得主人同意,朕已經把這裏巡視了一遍,原來候府裏竟然藏了不少好書。”

曹懿心中一凜,立刻斂定心神,見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一本王九思的《碧山樂府》,心裏更是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這是家父的書房,家父去世後臣不敢越禮,另辟地方作為臣辦事讀書的地方。這裏所有的藏書,均是家父的收藏。”

王九思是弘治、正德年間的京城著名前七子之一,正德五年因被指與劉瑾同黨而遭黜退,隱居鄉裏,他的散曲中充滿了對仕途中險惡風波的不滿和憤慨。

嘉靖“哦”了一聲,指著書中的頁腳眉批問道:“這些批注是誰的手筆?非常有趣。朕看著筆跡相當熟悉,卻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曹懿接過看了一眼,抬起頭遲疑道:“皇上,臣不敢說……”

嘉靖楞了一下,隨即笑道:“這有什麼不敢說的,又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言,恕你無罪,說吧。”

“這是……這是端妃的手跡。”

嘉靖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放下手中的書,半天沒有說話,屋內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曹懿不安地叫了一聲:“皇上……”

嘉靖終於開口淡淡問道:“朕聽景王說,你今日去法嚴寺給端妃做法事超度?他對你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聽到景王兩個字,曹懿腦中立刻一片轟鳴,冷汗浸衣,急忙跪下回道:“朝旨嚴立,大臣不得與藩王結交,臣豈敢明知故犯?隻因前些日子進宮,景王提起有幾幅宋代的書畫,要約臣今日一起鑒別。臣今日實在脫不開身,以此回了景王。”

嘉靖的表情這才略略回轉,站起身走至窗前,緩緩道:“每年的今日朕都是心緒不寧。端妃十五歲進宮,從不參與後宮的是非,並無半點心機,她的心裏一心一意隻有朕,可是朕卻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於非命。”他的聲音聽上去極其慘痛。

“行刑之時,宮中大霧彌漫,連續三四天不散。這些年朕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可是遍尋宮中,竟無一件端妃的舊物留下,翊坤宮也早已物是人非。”他走到曹懿的跟前,“朕今日來,是想看看端妃進宮前住過的地方。”

曹懿一直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聽到最後一句才大吃一驚道:“皇上,萬萬不可。端妃生前所居之處,早已荒廢多年,鮮少人氣。皇上乃萬金之軀。倘若被什麼不潔的東西衝撞,臣萬死不能辭其咎。”

嘉靖有些不悅,“朕貴為天子,賴天地鴻恩,鬼神默佑,又怎麼會怕什麼不潔之物?況且端妃為朕之所愛,斷不會害朕。曹卿,無須多言,你來帶路。”

曹懿無奈,隻得起身出門,叫過周彥吩咐,“趕緊帶人去東院,打開所有的門窗通風散氣,將府中能找到的火燭都拿過去。”周彥不敢怠慢,急忙清點了家人過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