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簇擁著嘉靖踩著積雪到了東院,東院已經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卻是鴉雀無聲,一聲咳嗽都不聞。燈籠火燭映得整個院子明晃晃的如同白晝。
嘉靖凝目瞧著屋中破敗不堪的景象,心情憂傷而複雜。窗前的案幾上陳列著一具古琴,積滿了經年的灰塵。他不顧灰塵盈袖,伸手在僅餘的弦上撫了一下,古琴發出“錚嗡”的回響,隔了這麼些年,依然韻味淳厚。琴上有一個模糊的烙印,湊近了細看,竟是“鳴簾”兩個字。嘉靖心中暗暗吃了一驚,這失傳於宋代的西晉名琴,今日竟在瑾寧候府見到蹤跡。悵然站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道:“這具古琴可是端妃的舊物?”
曹懿答道:“回皇上,端妃進宮後,再沒人動過這屋裏的一切。”
嘉靖點點頭,緩緩道:“曹卿,朕想把這具琴帶進宮。”
嘉靖的貼身太監輕輕咳嗽了一聲,曹懿聞聲看過去,四目交會,已明其意,於是朗聲答道:“臣以為不可。”
嘉靖吃驚地轉過身,臉色陰沉。曹懿的反應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身為一國之君,對一個過世的妃嬪念念不忘,已是逾越常禮。這樣降紆屈尊地索要信物,換了別人,早已感激得涕淚交零,曹懿居然幹脆了斷地拒絕,實在讓他下不來台。
曹懿撩起袍角,跪下從容奏道:“臣鬥膽代端妃謝聖上厚愛。端妃曾托夢給臣,隻因福淺命薄,無福承受萬歲的深愛,以至早逝。十五年來感念萬歲的深情,不願墜輪回投生之道。微臣以為,聖上福澤綿厚,更應以龍體為重,日卻悲慟思念之情,才是天下蒼生社稷的福份。”
嘉靖這才顏色稍霽,想了想笑道:“罷了,說到這個問題,和你父親一樣固執。你說得不錯,確是因為朕對端妃太過寵愛,才讓她遭了殺身之禍。去年見到大同巡撫的折子,奏知大同左衛軍兵卒嘩變,是你單騎前去慰諭,平定兵變,朕看了很是喜歡。但你才二十三歲,就做到了從五品的員外郎,在本朝已是異數。所以朕一直不敢假以辭色,生怕你再遭造化之忌。”
曹懿聞言一怔,心裏迅速斟酌了一下詞句,低聲道:“臣三年前出仕時,已向皇上表明心跡,臣素有舊疾,無心仕途。隻希望能為國家社稷微盡薄力,並無他意,皇上不必以此為慮。”
嘉靖臉上閃過一絲惻然,眼光卻有點冰冷,
““朕聽說,不少人打量著你是個即將崛起的新貴,連嚴太師和徐太傅都在爭取你,可有此事?”
他這話說得尖酸刻薄,讓人實在難以回答,曹懿楞了半天,才開口道:“臣隻願有生之年能了結驅除倭寇的心願,從無任何結黨納私之意。如果聖上仍有見疑,臣請旨常住浙江海防,此生永不進京。”
嘉靖看了他很久,語氣變得極其溫存,“端妃當年經常提到你,說你自小頑劣異常,家中的塾師一年內連換了七位。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你今日的出息。”
曹懿想起小時候的惡作劇,忍不住璨然一笑。跳動的燭光將他臉上秀麗的輪廓掩映得極其動人,冷眼看上去竟有幾分端妃的影子。嘉靖心中一酸,急忙把臉轉到一邊。
太監上前低聲稟道:“萬歲,天色已晚,該起駕回宮了。”
嘉靖點點頭,對曹懿溫和地一笑,“朕還有事,要回去了。在浙江好好辦差,替朕化了這心頭之患。想必徐太傅已經告訴你,以後有什麼事,盡可以繕密折告訴朕。”說罷,帶了侍衛太監們去了。
直到嘉靖的輿轎走遠,曹懿才從地上爬起來。在雪地上跪的久了,膝蓋針紮一樣的疼痛,隻能扶著家人慢慢往回走。
周彥早已遣散了眾人,隻留下兩個家人等著他的吩咐。皇帝巡幸過的物事,按例應該以明黃綢緞覆蓋。
曹懿在琴案前立了很久,撫mo著琴身上溫潤的玉徽,實在是難以割舍,被人摘去了心肝一樣難受。姐姐的身影在燭光中隱隱出現,依然是十幾年前容華絕代的姿容,秋水一樣澄澈的雙眸,天真嬌嗔的笑容。
他抬起頭望著窗外的天空,心中默禱,“姐姐,原諒我,弟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拿起一根燃著的蠟燭,猶豫了很久,終於一狠心扔在床帳上。燭火遇到布幔,轟然竄起,火苗舔著木器和織物,整個床架很快就燃了起來。
周彥在院中看到窗紙上忽然映出熊熊火光,驚得一步躥進屋內,脫下外衣就要撲救。曹懿已經緊緊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將他拖出房間。
周彥甩開他的手大聲道:“你瘋了!當年老候爺為找那具琴花了多少心思?家裏賣空了也沒有動過它的念頭。哪天皇上心血來潮,又來索要,你一把火燒了,這一家老小怎麼應付?”
“癡兒,你真相信,皇上此次來訪隻是舊情難忘?”曹懿背著手,望著已被火光映紅的門扇,眼睛裏有東西閃閃發亮,“再重的情意,中間隔著十五年的歲月,該淡的早就淡了。那些東西留著,隻會招禍。即使皇上不惦記,其他人也會惦記著。”
“大風始於青萍之末,傻哥哥,”見周彥依然一臉怒色,他笑著伸手搭住周彥的臂膀,“你不用知道那麼多,象小時候一樣相信我就行了。”
“真好意思說,那時候你在前麵闖禍,我在後麵替你背了多少黑鍋?”
曹懿聽了忍不住笑,笑容裏卻有些排解不開的沉重。當年宮變謀逆的指使者,至今還是一團疑雲,方後匆匆結案,也是迫不得已,無法再追查下去。如今的後宮,雖然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為景、裕二王爭儲一事,早已是暗流湧動。此物一旦入宮,有人揪出舊事,隻會給嘉靖添亂,牽一發而動全身,後果實在難料。
嘉靖今日的微服私訪,讓他有點摸不到底。徐階年前的來訪,嚴嵩父子的傾意結納,景王載圳意味深長的目光,這樁樁件件、點點滴滴,都讓他感到如芒刺在背。相比之下,在浙江遇到的難處,倒變得無關緊要。那張襲封侯爵的特恩詔書,已將他身不由己地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黑色漩渦,京城灰色的天空上,籠罩著的竟然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曹懿仰望著墨黑的天色,有兩片冰涼的雪花飄到他的臉上,長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刹那間靈台清明,徹底明白了嘉靖的來意,那是明確無誤的警告,無論是嚴徐黨爭,還是景裕爭儲,都不希望他介身其中。
黑暗裏他靜靜地笑了,聲音格外清冷,“咱們這位萬歲爺,雖然喜怒無常,卻是真不糊塗。”
嫣紅一直等到遠處譙樓更鼓響了三下,才聽到廊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曹懿這幾日忙著辭別舊友同僚,每天都回來得很晚。
嫣紅迎出去幫著寬去外衣,見他腮邊暈紅,詫異地問道:“你吃酒了?”
曹懿脫去靴子在床邊坐下,摸了摸燥熱的臉頰笑道:“被吳順來他們按住硬灌了兩杯。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聽到吳順來的名字,嫣紅微微瑟縮了一下,沒有接他的話茬,隻是倒了一杯熱茶遞在他嘴邊。
見她突然沉默,曹懿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嫣紅隻穿著水紅色的繡花短襖與素白的褶裙,烏黑的長發挽著一個散髻,發髻外濺出的碎發都披在雪白的脖頸處,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卻有淚水盈盈欲滴。他心裏一痛,將茶碗接過放在一邊,拉過嫣紅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裏,嫣紅的手指纖細冰涼,白皙精致的手腕上一隻通體雪白的玉鐲,上麵一抹天然的緋紅格外鮮豔。這玉鐲是她十五歲生日時,曹懿親手買下賞給她的,隻因這玉鐲的顏色暗合著嫣紅的名字。
曹懿伸手將她鬢邊的一縷散發繞在耳後,柔聲道:“就要出嫁的人,怎麼還象孩子一樣,動不動就流眼淚?”
嫣紅忽然跪下來緊緊抱住他,眼淚迅速洇濕了他的衣襟:“公子,求你留下我吧,我什麼名分都不要,隻要能在你身邊。”
她柔軟溫熱的身體在他懷裏輕輕顫抖,散發著清香的長發拂過他的臉頰,曹懿的心裏刀割一樣,卻隻能狠狠心推開她,“嫣紅,你跟了我五年,你的心意,我怎麼會不知道?可我不能毀了你的一輩子。吳家和曹家是多年舊識,根底皆清。吳順來是世家子弟,又一直喜歡你,雖然已經有了正室,卻絕不會難為你。”見嫣紅轉過臉不說話,他歎息一聲躺下去閉上眼睛,輕聲道:“把床前的燈滅兩盞,我眼睛疼得厲害。”
燈光在他的臉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睫毛的陰影下兩團青色的眼暈異常觸目,不過一年的時間,眉梢眼角殘留的最後一絲稚氣早已蕩然無存。嫣紅的眼淚象斷線珠子一樣簌簌而落,強忍著為他拉開被子蓋上,腳步踉蹌地跑了出去。
聽著她壓抑的哽咽聲漸漸遠去,曹懿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了枕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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