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過了淮河,天氣漸漸轉暖,此時距離候府一行人離京,已有十幾日,逐漸進入南直隸境內。
京城灰色的城牆從視線中漸漸消失,壓在曹懿心上那塊磨盤一樣的石頭也逐漸鬆動。嘉靖對他不得輕舉妄動的暗示,反而讓他安心,因為他從未想過要去趟一腳混水。撩起車簾,車外已是一片初露的春guang,若有若無的毛毛雨飄蕩在空氣中,早春濕潤的清風撲麵而來,官道兩邊的田地裏,零零星星的油菜花映著水光,開得燦爛無比,比起黃河以北依然冰天雪地的景象,竟如隔世一般。
出發時特意為沈襄和另一個小廝即墨另備了一輛青布轎車隨行,沈襄在車中坐了三天,便悶得心神不寧,鬧著騎馬,周彥隻能給他挑了一匹脾氣溫順的騸馬,自己在旁邊提心吊膽地看護著。同行的三十多個親兵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十幾天下來,彼此混得爛熟。沈襄畢竟是少年心性,跟著眾人一路上調笑打鬧,又是第一次見識江南的風物,一切都透著新鮮,神色間的陰翳逐漸化開,笑容竟然漸漸開朗,和周彥尤其投契。
曹懿見他們兩個在馬上一遞一句地鬥嘴,挑起嘴角笑了笑,放下車簾。天色漸晚,風裏依然帶著料峭的寒意,他裹緊身上的皮袍,靠在車壁上長籲了一口氣,隻覺渾身顛得生疼。閉上眼睛,腦子裏便千頭萬緒,無數煩惱之事紛至遝來。
半個月的時間過去,離京時的情景有還是有如一塊寒冰,橫亙在他的心裏經久不化。當一切就緒,車馬起步,曹懿不經意地回頭,卻發現嫣紅遠遠地站在大門裏麵,雙眼腫得核桃一樣,寒風將她的黑發吹得絲縷飛散,又被淚水緊緊粘在臉上。他的心裏百味雜陳,也隻能遠遠看著那個纖細的人影漸漸變小,最終消失。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搖搖頭將嫣紅的影子從心頭驅散。眼看著距離杭州隻剩下五、六日的路程,幾件煩心事在心裏已經翻來覆去考慮了無數遍,卻依然沒有確切的主意。
楊宜因抗倭不力去職後,接替浙直總督一職的是原浙江巡撫胡宗憲,巡撫一職則由胡宗憲原來的副手阮鄂接任。胡、阮二人雖共事多年,卻一直貌合神離,政務上互相擎肘。在抗倭一事上,更是背道而馳,一個主剿,一個主撫。兩人在官堂上經常一言不合,便拍案而起,各自拂袖而去。倒弄得曹懿左右支拙,反而要替他二人圓場調停。心中雖然惱火,可自己隻是朝廷派出的督察軍務欽差,地方上的軍權民生調度,都還在這兩位地方要員的手裏,卻是一個也不能得罪。仔細想了一路,決定不能再夾在胡、阮中間做磨心,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必須設法盡快籠絡住其中一人,否則浙江的局麵便無法控製。
更讓他頭疼的是浙閩兩地的軍餉。去年春季的鬆江大敗,官軍損失慘重,已經讓倭寇對明廷的軍備存了輕視之意,對濱海沿岸的侵害愈演愈烈。經此一役,目前浙江衛所能夠控製的兵力隻剩下5000人左右,而且大多是孱弱不可用之人。重新招募軍隊與添置武器,需要大量的軍費開支。但如今戶部庫銀緊張,去年的一百八十萬兩軍餉,至今隻兌現了三分之二,今年的更是看不到任何指望。這樣一副爛攤子扔在他麵前,居然還有人羨慕他領了一份取巧的差事。曹懿撇撇嘴,自嘲地笑笑,心中卻是一籌莫展。
車子顛了一下忽然站住,耳邊傳來眾人的驚呼。曹懿一楞,正要探頭出去,周彥已經打起車簾,一臉憂色道:“公子,你看!”
曹懿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心中立刻一沉,緩步走下車。親兵們都勒馬下來,遠遠看著正前方凝立上升的幾股黑煙。那是一個村鎮,顯然已遭焚毀,空氣中尚彌漫著一股焦糊的味道。
曹懿沉著臉從一親兵手裏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對周彥道:“跟我過去看看,其他人留在原地不要動,護好端硯和即墨。”
周彥抓住他的馬鞍,有些不安,“一定是倭寇劫掠,可能尚未離開,你留下,我帶人過去。”曹懿看看他沒有說話,因嫌皮袍礙事,一把扯下來扔在車上,輕輕一提韁繩,一聲呼哨,已經縱馬至十幾步外。周彥隻能拍馬直追上去。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麵對一片劫後慘景,兩人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霧蒙蒙的水汽當中,依然有未燃盡的殘垣斷壁冒著濃煙,路邊牆角,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平民屍體,血汙混著泥水,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兩匹馬靜靜站著,四周一片死寂。腳下的屍體中,還有幾個月的嬰兒,雪白的小臉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直直瞪著灰色的天空。曹懿緊緊攥著韁繩,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
寂靜中忽然傳來輕輕的呻吟聲。兩人心中俱是一凜,循聲找過去。隻見一人仰躺在在地上,身上穿著倭寇的紅衣,臉上戴著一張猙獰的麵具,一把匕首正正插在胸前。一柄新月型的彎刀扔在手邊,刀刃邊緣還染著紫紅色的血跡,這種彎刀正是倭寇常用的武器。他的旁邊還俯臥著一具女屍,當地婦女的裝束,背後橫七豎八全是亂刀砍過的傷口,讓人目不忍睹。曹懿跳下馬正要蹲下去查看,周彥已經攔在他麵前,一手揭下那人的麵具,麵具下卻是一張端正蒼白的麵孔,雙目緊閉,五官輪廓並不象倭人。
曹懿眼光一閃,抓著他的肩頭晃了晃,“你是本地人?”
那人喘著氣,吃力地點頭。曹懿對周彥道:“吊住他一口氣,我要問幾句話。”
周彥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口檀中穴處,暗催內力,那人的臉上忽然出現一抹詭異的紅色,居然睜開眼睛打量著兩人。
曹懿神色冷冷地問他:“既然是中國人,為什麼甘心為寇,殺戮欺淫自己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