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倭(2 / 3)

那人輕笑,邊咳嗽邊說,“中國人……嘿嘿,朝廷給了……我們什麼好處?稅賦繁多,徭役深重,海禁嚴厲,百姓膏血早已罄盡,沒有別的活路了。”

曹懿的臉色刹時變得極其難看,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那人,“你居然還是讀書人?背國投寇,這就是你的理由?”

那人吃力地說道:“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

幸生!”話音未落,雙目中瞳孔已散,頭歪到一邊。

周彥撤回手,對曹懿輕輕搖了搖頭。

曹懿呆了半天,才緩緩站起身,在死屍的衣服上擦淨手心的鮮血,臉上的表情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頭頂的天色已經迅速暗下來,周彥隻能看到他清秀的側麵,因為牙關咬得太緊,柔和的線條中竟然出現了棱角。

兩人沉默著站了很久,周彥低聲提醒道:“走吧,否則今晚就趕不到傈陽驛了。”曹懿聞聲輕輕抖了一下,似從夢中驚醒,這才發覺渾身已被寒氣浸透,攏攏衣襟默默轉身。沈襄不聲不響站在身後,手裏抱著那件猞猁皮的袍子,似乎被眼前的情景嚇住了,臉色煞白。

提督府坐落在杭州西湖邊,原是杭州城內一家富商的別院。因暗通倭寇,被明正典刑,家產盡數罰沒充公。趙文華在任的時候,喜歡這座庭院的典雅富麗,州府為討他的歡心,於是將布局間隔略做變動,改為提督府。

中飯擺上來略略動了幾口,曹懿便放下筷子,隻覺得身子乏軟,心口煩悶。回到臥室躺下,原是想和衣養養神,沒想到腦袋一碰枕頭,便睡著了。周彥因外麵有事回稟,進來探視幾次,見他睡得正熟,實在不忍驚動,便吩咐室外的親兵小心護衛,不得喧擾,自己帶著沈襄偷偷溜到神機營混了兩個時辰。

從去年來了杭州,周彥就被這些西洋火器迷得神魂顛倒。第一次見到佛郎機炮和鳥銃的沈襄,對這種殺傷力奇大的武器,更是驚奇得不得了。

兩人一回到提督府,就看到即墨拐著腳從門房裏迎出來,一臉焦急道:“你們兩個跑到哪裏去了,怎麼滾得一身泥巴?胡大人著人來過兩次,要請公子過府議事,急得快瘋了。”

周彥立住腳問道:“公子呢?”

即墨回道:“我進去看了兩次,還在睡著。”周彥抬頭看看日影,歎口氣,“去總督府報個信,說公子身體不爽,請胡大人移駕過來。”

他看了一眼即墨,“你的腳怎麼了?”

“沒事,搬箱子時被砸了一下。”

胡宗憲坐在提督府的客廳裏,心裏一股邪火壓不住往外躥。派人過來連請兩次,均被告知提督大人正在睡覺,不得驚擾。他聽到回稟氣得幾乎砸了手中的杯子,自己總督浙江、江南及福建軍務,在杭州跺跺腳,東南五省的地麵都要顫三顫,怎麼也算是地方重臣。如今卻被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呼來喝去。他實在想不明白朝廷為什麼連派兩人,都是這樣的紈絝子弟和憊懶人物。

前麵一個趙文華,對軍事一竅不通,卻倚仗著嚴嵩的地位,盛氣淩人,貪功貪賄。為了行事方便,他不得不違心對這個權臣盡心打點,一味諂奉。後來的這個曹懿,為人行事和趙文華正好顛倒了個,低調冷淡,事不關己即作壁上觀。商談公務的時候,他很多時候都在靜靜聆聽,並不多言。因為朝中有趙文華的照應,自己越過他做的一些事情,事後將公文送抵提督府,公文上往往隻批著“知道了”三個字,最多見麵的時候詢問一下細節,以後再不提一個字,讓人感覺幾乎是個透明人,偏偏又聖眷隆重,頗得嘉靖歡心。正悶頭想得怒氣填膺,便看見夕陽將一個長長的人影投在腳前。

從後院至前廳走得略急了些,曹懿便覺得心跳得厲害,眩暈得幾乎站不住。他按住幾乎要蹦出來的心髒,扶著門口的廊柱喘了幾口氣,才強打起精神走進客廳。

胡宗憲已經長揖到地。除了浙直總督,他還兼著兵部右侍郎銜,品級其實高於曹懿,兩個月前兩人還以平級相待,如今曹懿的侯爵已是正一品,所以用了下屬參見上司的正式兩拜禮。正要第二次拜下,曹懿一把扶住他,“胡大人,你這不是折殺我嗎?”

待兩人坐下,曹懿拱拱手,賠笑道:“今日微有小恙,家人又不懂事,實在是得罪了,請胡大人見諒。”

胡宗憲仔細看了看,見他臉色果然有點蒼白,心中的怒氣略略消散一些,於是堆起一臉笑容寒暄道:“回京兩個月,小侯爺倒清減了許多。”

“所以說杭州的水土養人。”

曹懿淡淡一笑,“胡大人,我也有事正要找你。昨日杭州府轉來了幾張狀子,我看了看,都是狀告浙江衛所的客兵,軍紀散漫,四處騷擾百姓,鬧得實在不成話。胡總督多少也該約束約束下麵。這些流言傳進京,一旦讓都察院抓住把柄,隻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他把幾張狀子放在胡宗憲的麵前。

胡宗憲拿起來隻看了一張,背後已經開始噝噝冒涼氣。盯著曹懿看了一眼,見他正若無其事地撥弄著茶碗中的茶葉梗,心頭頓時一陣光火。他今天來,原是為了催餉。誰知曹懿一上來便拿這些事堵住了他的嘴。他用力咽了幾口唾沫,才把語氣平緩下來,“不是卑職不努力辦差,小侯爺是明白人,從去年十月至今,所欠的八十萬兩軍餉,始終不見蹤影,軍士的餉銀已壓了半年,養家糊口都成問題。騷擾百姓確實可恨,可是軍紀邋遢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味彈壓,卑職隻怕引起軍隊嘩變,一發不可收拾。”

曹懿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我當然明白,所以才全部扣下交給胡總督處理,否則它們早已在六百裏加急的進京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