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猜得一點不錯,徐海率領精兵一萬三幹人,在乍浦沿岸登陸,並下令燒掉了所有的船隻,竟是一付破釜沉舟的姿勢,令部下與官兵決一死戰。與陳東、麻葉的隊伍在柘林會合後,分三路進犯浙江與南直隸兩省,北路直指瓜州和揚州,南路直逼寧波和紹興,中路由徐海親自率領,一萬多人已逼近乍浦城,是全軍主力。他們的目標很明確:以乍浦為老巢,拿下杭州,席卷蘇州、湖州,最終的目的則是窺視陪都南京。
總督府議事廳的燈光直至三更仍未熄滅,曹懿、胡宗憲和阮鄂三人看著沙盤地圖,均是心情沉重,深覺困難。江浙的駐兵號稱有十二萬,其實減去空額和不斷逃亡的士兵,遠遠低於這個數。曹懿一年來明察暗訪,摸清整個駐兵實情,實際隻有五萬,其中三萬駐守南京,卻是一兵一卒不能調動,真正可用的隻有區區兩萬人,沿三路分布後便如泥牛入海。海寇此番來勢凶猛,不容小覷,何況江浙兵一向孱弱,與飆悍凶惡的海寇相比,戰鬥力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去年曾有九十三個賊寇流竄三省,殺傷二千多人的前車之鑒。
遠處譙樓四聲鼓響。曹懿已經疲倦難支,隻能歪在安樂椅上閉著眼睛養神,胡宗憲見狀拉起阮鄂走到室外接著商議。兩人開始還壓著聲音,漸漸話不投機,便一句一句高了起來。正在裏間假寐的曹懿,其實並未睡著,心裏還在反複掂量剛才的方略,聽到兩人說著說著走了火,隻好起身披上長衣走至室外。
兩人看著他走出來,忽然停下了聲音。清冷的月光映得曹懿臉色雪白,嘴唇亦毫無血色,整張臉上唯一醒目的是漆黑的眉目,在清涼如水的月色裏帶著些鬼魅之氣,似乎隨時可以化作一縷輕煙消失。不知為什麼,兩人心中竟同時泛起一陣寒意。
胡宗憲連忙挽起他的手走進房間,“外麵太涼,進房坐著說話。”
強按他坐在椅子上,遞上一杯熱茶。
阮鄂跟進來,依然不依不饒地道:“朝中既有‘海寇首惡,嚴懲不貸’的上意傳達,
一意痛剿方是正途,怎能輕談招撫,讓海寇輕視,徒然丟了大明的體麵。”
曹懿眼神淩厲地看他一眼,“阮大人說得不錯,如此倉促應戰,僥幸勝一仗,也能讓海寇為之震懾,見識見識我大明官兵的神威。”
阮鄂立刻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平日和同僚打交道,綿裏藏針的人見多了,這樣紮進肉裏還帶著倒刺的,倒真是不多見。見他臉上有點悻悻之色,曹懿驚覺是自己累得光火,拿他做了出氣筒,便緩和了口氣道:“胡總督的招撫之計仍在籌劃,成不成還在兩可。徐海此人狡獪細密,遠慮近圖想得極其周到。我們隻可以密對密,絕不能心存僥幸。”
胡宗憲聽他話中有話,左右思量了一下,覺得自己的部署天衣無縫,便笑著說道:“我們三人如今已拴在一起,皆是吉凶未卜前途不測,你有什麼話就別掖著了。”
曹懿這才開口道:“方才胡總督三路迎敵的方略,我挑不出瑕疵。但這隻是我們一廂情願,徐海怎麼想,我們並不知道,知己不知彼,所以隻有一半勝算。如今的情勢,敵暗我明,敵強我弱,應該竭力避其鋒芒,為什麼要用我們有限的兵力,陪著徐海捉迷藏?”
胡宗憲仰臉看著燭火,皺起眉頭苦苦思索,一時沒有說話。阮鄂卻是哂然一笑:“曹大人有何良策?我和胡大人隻有惟命是從。”
曹懿挑起眉尖看了看他,走到沙盤前,指點著杭州與乍浦兩處:“兩個關鍵,第一,分遣兵屯至澉浦、海鹽等要塞之地,阻擋徐海的來杭之路,並截斷三路彙合之道。第二,重兵駐守杭州,死守陪都金陵的門戶。其他地方,隻能暫時放棄,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胡宗憲回過頭,聲音堅定:“是我考慮不周,蛇打七寸,就照曹大人的意思辦。”
最後商議的結果,阮額帶了參將宗禮和霍貫道,駐守嘉興;胡宗憲將參將戚繼光從寧波調回,共守塘棲,與阮鄂成犄角之勢遙相呼應。永順及保靖三幹援兵進駐杭州城,加上衛所原有的三幹兵士,歸曹懿統率,俞大猷留在杭州協助。
說話的同時,胡宗憲已經將三人議定的方案寫成奏折,遞給曹懿。曹懿細看了一遍,提筆改了幾個地方,交給阮鄂,阮鄂並無任何異議。三人站起來道別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曹懿頭重腳輕地回到府中,沒想到即墨和沈襄居然等了他一夜,兩個孩子早已頂不住困倦,東倒西歪地趴著睡著了。桌上放著一隻青花纏枝蓋碗,下麵壓著一張紙條,卻是周彥張牙舞爪的筆跡,隻有四個字:“喝了睡覺。”
揭開蓋碗,杯壁上凝著一層細細的水珠,藥汁還是熱的。
他伸指彈了彈那張紙條,輕輕笑道:“字跡蹩腳,文理不通,這麼多年還是沒有絲毫長進。”初夏依然清冷的淩晨,惡戰即將來臨的前夕,眼前絲絲縷縷上升的熱氣,卻讓他覺得心裏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在掙紮著破繭而出。
隨後的幾日,曹懿幾乎沒有過完整的睡眠,隻能見縫插針寐上一會兒,軍報一到,便被家人搖醒。三個方向羽書頻至,竟然全是敗信。
十四日,駐守慈溪的鄉宦副使王熔、知府錢渙戰死,慈溪失守,劫掠極慘,軍民死傷無數;
十五日,無為州同知齊恩統兵死戰,在安港殉職,金山陷落,常熟岌岌可危。
十六日,唐行鎮,遊擊將軍周蟠戰死;金峨突七裏店,寧波百戶葉坤戰死;
十九日
,寧波幹戶韓剛戰死,海寇從寧波走定海,逼近蕭山。
二十一日,參將宗禮和霍貫道,率河朔兵在崇德三裏橋大敗徐海部眾,三戰三捷,陣前殺敵數百,徐海亦中炮受傷。
這是幾天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曹懿一口長氣尚未吐出,便有噩耗傳來,阮鄂求勝心切,率兵追敵十五裏,中了對方的埋伏,宗禮和霍貫道殺賊力戰,久候援兵不至,力竭戰死,兩千兵士全軍覆沒。阮鄂帶著十幾人拚死突圍,敗走桐鄉。徐海與陳東剩餘的九幹多寇眾,已將桐鄉團團圍住。
接到軍報,曹懿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在地板上。沈襄正踩在椅子上整理高處的圖冊,被茶杯墜地的脆響嚇了一跳,差點從上麵摔下來。他從未見過曹懿被氣成這樣,雙手簌簌發抖,軍報在他手裏幾乎被一寸寸揉碎。
沈襄跳下椅子,覷著他鐵青的臉色,小心翼翼從他手中抽出軍報,撫平後看了一遍,又輕輕放回桌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曹懿已經冷靜下來,咬著牙把軍報又重新看了一遍,雖然每一個字都象燒紅的鋼針,刺得他眼睛生疼,也隻能一字字咬碎了和著後悔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