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臉惶惑的沈襄,他想起一件事,奇怪地問:“為什麼不去見徐先生?”
“徐先生和胡總督去了塘棲。”
沈襄皺起眉頭,一臉苦相,“我也不要去了,反應稍慢,就罵我是笨蛋。”
曹懿再愁腸百結,也忍不住笑出來,“徐先生從小以神童之名聞名鄉裏,他說你笨也不算折辱。好好跟著徐先生,不許胡鬧。”說完拍拍他的背,起身出了書房。
從轎中望出去,西湖萬頃碧波之上,已有無數的嫩荷挺出水麵。曹懿凝視著水麵上低低掠過的沙鷗,心裏隻有苦笑:自以為妥帖周密,卻遺漏了最重要的關節,更沒想到阮鄂會如此急功冒進,竟犯了孤軍深入,後援不繼的兵家大忌。桐鄉地處嘉興府,南可至杭州,北可達蘇州、鬆江,是三地的天然屏障。桐鄉一失,不僅杭州和南京門戶大開,整個東南沿海的關防,亦被撬開了一個口子。天氣潮熱,轎子更是裏密不透風,他的身上卻是冷汗疊出,衣服粘糊糊地貼在背上說不出的難受。
眼看著軍營已遙遙在望,他忽然改了主意,吩咐轎夫:“折回去。”走到一半,聽到外麵的轎夫頭大聲說:“下雨了,兄弟們快著點。”撩起轎簾看看,已到了斷橋一帶,心裏一動,用力跺跺腳,轎子立刻停了下來。他彎腰下轎,對轎夫說道:“你們先回去,我自己走走。”
轎夫頭嚷了一句:“候爺,下著雨呢!”
曹懿卻是充耳不聞,轉眼間沿著白堤已經走遠了。
此時的怡情閣,和夜色裏燈火燦爛的景致,有著天壤之別。大門敞開著,門內卻空無一人,午後的時間,人人都在休息,院子裏顯得異常的冷清。
曹懿搖搖頭,自嘲地一笑,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信步走到這裏。
正要轉身離開,聽到“錚錚”兩聲調弦的聲音,接著弦聲輕起,他竟然再也拉不開步子。這是一曲《平沙落雁》,是他當年極不情願地坐在琴後,被曹憩兒用戒尺威脅著學會的第一支曲子。琴聲空靈,讓人煙火氣全消,周圍聲塵俱寂,風淡雲清,惟有雁翼輕輕振動,接著弦音輕跳,雁影漸漸隱沒,流韻淡遠。他站在院中靜靜地聆聽著,臉上頭發上,已經蒙上一層細密的水珠,卻是惘然不覺,人幾乎癡了。
琴聲忽然曳然而止,顯然是察覺到了聽琴人的存在。曹懿頓時驚醒,抬腿要往外走,二樓的窗口探出一張熟悉的俏臉。看到是他站在樓下,翡翠的臉上有掩不住的驚喜之色,一陣樓梯急響,她已經疾步出來,拉起他的手,跺腳嗔道:“
人都哪兒去了?怎麼讓你一個人在雨裏淋著?”
她滑膩柔軟的手心讓曹懿微覺不安,悄悄掙了一下,卻沒有掙脫,任她拉著上了樓。房內靠窗處置著一張古琴,旁邊的繡塌上扔著一本琴譜,曹懿拿起來看了一眼,竟是魏晉時期的《碣石調幽蘭》。
翡翠從侍婢手中接過茶盞,親自奉給他,笑著問道:“貴人踏賤地,真正是蓬蓽生輝。曹公子今日好雅興,怎麼想起來這裏?”
曹懿接過茶,卻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指了指古琴,“徵弦有點鬆了,該調一下。”翡翠略覺驚奇地看他一眼,坐下來撥彈了幾聲,側耳細細辨了一會兒,方抬起頭道:“果然。想不到公子竟是此中高手,奴家方才現醜了。”
曹懿搖搖頭道:“我隻是手熟而已。琴之一道,貴在悟性。其他人解題落雁,往往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裏,天際飛鳴,以盡顯鴻鴣之遠誌;在姑娘的琴聲裏,卻是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唯有逸士之心胸。”
翡翠轉過頭,靜靜看了他半晌,才微笑道:“原來高山流水的故事,竟是真的。”她起身在香爐內添了一把香,“請公子另選一首,奴家傾囊眩技,以謝知音。”
曹懿看看窗外,嘴角浮起恍惚的微笑,“隻有《瀟湘水雲》,適合今日的天氣和西湖。”
翡翠點點頭,端凝臉色收攏身心,靜了片刻,清澈的泛音漸起,飄逸空靈,清越淡雅,如珠玉濺盤,水煙迷蒙的瀟湘景色盡現眼前,擰揉絲弦的細微變音,柔膩而略帶憂傷,極似人的輕吟淺唱,令人無限遐思。
暮春初夏時節,窗外細雨淅淅、芭蕉滴翠,香爐內清煙嫋嫋,窗下的麗人隻穿著一件家常的月白色紗衣,頭上珠翠全無,僅用一枚漢玉簪子別著一頭秀發,氣質出塵,遠遠望過去,如同一幅顏色淡雅的工筆人物畫。曹懿心中頓時倦意上湧,竟是多年來沒有過的清平安寧,身邊十丈紅塵正在遠遠遁去。
一曲完畢,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翡翠收回手笑著說:“這支曲我練了很久,其中指法縝密、音若繭抽這一點,卻一直可會而不可即。”半天沒有聽到回答,回頭一看,曹懿已經靠在榻上睡著了,氣息輕勻,琴譜扔在一邊。翡翠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走過去取了一幅絲綿薄被蓋在他身上。
望著那張輪廓精致的臉,她有些發楞。兩次見他,都隻注意到那雙冷冷的眼睛,裏麵隻有淡漠和無情,令人望而生畏。此刻睡著了,精明冷酷的神色盡數褪去,眉尖輕蹙,嘴唇微微撅著,竟象是孩子受了委屈的神情。想起那天在煙波樓,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那一絲柔弱和依賴,心象被浸在沸水裏,緊緊收縮了一下。她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指,輕撫了一下他秀麗的眉峰。曹懿的睫毛不安地顫了一下,卻依然沉睡未醒。翡翠放下窗簾,悄悄退了出去。
曹懿醒過來的時候,周圍一片黑暗,窗外卻是弦歌輕揚,笑語喧嘩,他睜著眼睛楞了半天,有一刻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剛動了動身體,黑暗裏忽然嚓地一亮,有人將燈燃起。翡翠走過來笑道:“夢長君不知,你終於醒了。”
她遞上一杯溫茶,曹懿接過喝了一口,清甜裏帶著一股奇怪的藥味,他放下茶杯,疑惑地問道:“這是什麼?”
“你有點發熱,我讓人煎了藥茶,裏麵隻有竹葉、生地和蘆根三味藥,怕你受不了苦味,加了些蜂蜜。”
曹懿低下頭默默喝完,放下杯子站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小廝說沒有見到你的車轎,你是怎麼來的?”曹懿這才想起轎子已經被自己打發回府,翡翠看他站著發愣,咬著嘴唇偷偷笑了笑:“我替你找了一頂竹絲軟轎,別嫌棄簡陋。來吧,我送送你,”
室外天已放晴,白堤上人跡罕至,寂靜無聲,月光將翡翠俏麗的身影投射在曹懿的眼前,他輕輕拉起她的手,那隻手在他的手心裏輕顫了一下,很快安靜下來。兩人默默地穿過白堤,轎子在身後遠遠地跟著。
轉眼到了斷橋,從橋上望出去,皓月當空,水月相溶,頭頂繁茂的枝葉間漏下點點月光,碎如殘雪。翡翠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斷橋雖美,卻是傷心之地,民間傳說裏,書生在這裏遇到了他的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