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的指尖忽然變得冰涼,扭頭看她一眼,輕輕放開手,低聲道:“讓轎子送你回去吧。”月色浸入他的眼睛,雙眸的黑色流溢在無邊的夜色中,隻有一片炙熱迷茫。翡翠抬起頭看著他,沒有說話,慢慢閉上雙眼,她感覺到對方溫熱的雙唇,輕輕貼在她的嘴唇上,輾轉而不舍地駐留了片刻,便迅速分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走了。”
曹懿走出很遠,忍不住回頭,翡翠仍然站在原地,月光下裙袂飛揚,眉目如畫。
胡宗憲得到消息從塘棲連夜趕回,直接奔了提督府。曹懿從後堂出來,看到胡宗憲,先是楞了一下,接著忍俊不禁:“堂堂胡大帥,怎麼弄成這副埋汰樣?”
胡宗憲打量自己一眼,也忍不住苦笑:“憂心如焚,恨不能身生雙翅。”家人送上熱茶點心,擺在他的旁邊。
曹懿在書案後坐下,笑道:“你先墊著,俞將軍從軍營趕過來,馬上就到。我要先回幾封信。”
看他神色恬淡,胡宗憲隻能忍著心髒的狂跳,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靜靜打量著周圍。
這是他第二次進曹懿的書房。上次因心裏壓著汪直的事情,並未留意四周的陳設。書房內布置簡單,看不到一件多餘的物品,卻在簡潔中盡顯大家風範。唯有南麵牆上懸著的一掛橫幅,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上麵隻有“邊靖清寧”四個字,字的間架結構有點亂,筆鋒也顯得軟弱無力,而且既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橫幅下方的整麵牆,被一張巨大的東南海域圖占滿。其餘三麵牆全是通天到地的書架,用汗牛充棟四個字形容毫不誇張。
他搖頭歎道:“這些書從京城一路跋涉,要費多少精力?”
曹懿停下筆笑道:“沒有其他輜重,還好。”他側頭思索著,“俞將軍見了我,總有點訕訕的,怎麼解開這個心結才好?”
胡宗憲笑了笑:“誌輔(俞大猷字)是明白人,就是心腸太軟。你不用和他計較。”
正說著,便聽到門外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胡宗憲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話音未落,一身戎裝的俞大猷已經大步邁進房門。他剛接到信報,宗禮和霍貫道的死訊,讓他心裏煎熬得象火上的油鍋,臉色也有點蒼白。看到房內的兩名上司,他頗感意外:一向注重儀表的胡宗憲,身上衣服皺得象剛從核桃殼裏揉出來,雙眼布滿血絲;曹懿還是一貫地清爽整齊,紮結得紋絲不亂,眼睛下麵卻有兩團觸目的青暈,帶著一夜無眠的痕跡。但是兩人的神色都異常平靜,象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曹懿示意他免禮,指著自己身邊的座椅道:“俞將軍,坐這兒來。”
胡宗憲看他一臉鬱鬱寡歡,知他心中難過,便安慰道:“宗禮和霍貫道驍健英勇,為國殉職,我和曹大人都會疏請身後追贈。”
俞大猷神色略緩,“身為武將,效死疆場,也算死得其所。昨夜海寇趁亂攻城,情勢甚是危急,請兩位大人下令急調各地官兵,末將情願領兵救援。”
“桐鄉到底有多少駐兵?”曹懿皺起眉頭問道。
“不到八百,城小兵少,實在是不堪一擊。救援之舉事不宜遲。”
胡宗憲麵有憂色,沉吟著道:“桐鄉海寇兵力是官兵的幾倍,幾場勝仗之後,銳氣正盛。這樣貿然出擊,不但不能解圍,恐怕這支援兵也會斷送掉。”
曹懿點點頭道:“我與胡大人看法一致,還有將近六千海寇在南北兩路虎視眈眈,我們不能自亂了陣腳。”他站起身,聲音裏有不容辯駁的強硬,“所有守軍駐地聽命,一個兵士也不能調動。俞將軍,你身負保衛杭州的重任,更不能擅動。”
胡宗憲走到地圖前,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轉過身道:“桐鄉失了,還有回旋餘地,杭州和陪都一破,你我隻能一杯鴆酒,自行了斷了。”他長歎,“桐鄉之圍我們不能不救,可又無力去救。”
“難道眼看著阮大人聽天由命?我們見死不救?”俞大猷對兩人的說辭非常不以為然。
曹懿看著他,語氣卻是出奇地柔和:“俞將軍,我們做臣子的,講究文死諫,武死戰。非常時刻,隻能以大局為重。”
胡宗憲抬起眼睛迅速溜了他一眼,心裏有些奇怪,幾天未見,他身上那股讓人緊張的咄咄逼人之勢,居然消失大半。
俞大猷垂下頭不再出聲,卻臉露不忍之色。
曹懿提筆寫了一道手諭,待墨跡半幹,才揭起來出示給胡宗憲和俞大猷,隻見上麵寫著“七省軍務提督諭:江浙兩省各地關防聽候節製,不得擅自調動一兵一卒,違者格殺勿論。此諭。”
見兩人臉上均露出不解的神色,便收回來蓋上自己的關防印,回答他們的疑問:“關防到處,悉從調取。”
胡宗憲立刻醒悟過來,“戰前策略並無任何失誤,桐鄉之圍隻是個意外,你不能這樣……”
“這個意外的原因,我早該想到。”曹懿臉色變得極其沉重,“陣前對敵,容不得絲毫疏漏。將帥犯錯,作為代價的,卻是兩千江南子弟的血肉之軀,我們如何向江東父老交待?”
他將手諭放進信封,火漆封口後交給胡宗憲,“不過是做個萬一的防備,如果桐鄉真的失守,阮大人遭遇不測,我上疏自陳罪責,至少還有禦前申辯的機會,不能連累你們兩人。”看到俞大猷要說話,他抬手示意俞大猷稍安毋躁,“頻換督帥,已讓海寇生了輕視之心,以為朝中無人。去年五月之前,我們敗績頻頻,就是輸在將帥不和,欽差秉私不公。如今文臣武將難得投契,彼此之間剛建立起信任,絕不能中途放棄。”
他說得情真意切,俞大猷開口時已經有點哽咽:“大猷世受國恩,如今賊寇未平,義當效死沙場,忠心報國。兩位大人但有任何差遣,末將願追隨麾下,萬死不辭。”
胡宗憲轉過臉,心中暗歎,到底是凡事直來直去的老實人,心胸磊落,竟無一點回轉的心機。
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扣了兩下,家人送進二個脫漆木盤,曹懿伸手揭開覆蓋的錦袱,盤中盛滿了釵簪環佩、金銀玉翠,在陽光下璀璨生光。他轉向胡宗憲,“胡大人,你的暗線,汪滶的那封信,都可以派上用場了。”
胡宗憲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兩人各自焦慮一夜,最終卻是一般心思,原在他意料之內。但這種形勢下,招撫先機已失,能否成事,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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