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勸降(1 / 3)

陳可願站在山坡上,遙望著不遠處的桐鄉縣城,腿有點發抖。頭頂的太陽已經開始西落,天空湛藍,安靜得象一灣死水,而桐鄉的上空卻煙塵滾滾,充滿了喊殺聲和血腥味,刀劍長矛在西斜的日光下,閃著刺目的白光,箭矢呼嘯四射,沉重的銅將軍一下一下撞擊著城門,攻城的雲梯已經貼在城牆上。沉默許久的城內守軍終於回應,一陣濃密的箭雨從城牆上落下,長聲慘叫著從空中墜落的屍體,遠遠看過去,卻象輕薄的紙鳶隨風飄落。漫天箭雨中,仍有後來者前仆後繼,義無反顧地衝向死亡。

此時是五月初二,已是桐鄉被圍後的第九天。桐鄉幾次情勢危殆,幾乎陷落。身陷重圍的阮鶚焦急萬分,四次派死士乘著夜色潛出桐鄉,發信要求杭州增援,曹懿看得五髒六腑都被牽動,卻隻能狠下心腸按兵不動,和胡宗憲抓緊籌劃另一件事。

陳可願摸摸懷裏的書信,頹然問道:“戰況竟然如此慘烈。如果直接通報來曆,隻怕見不到徐海,就會被殺紅眼的賊寇砍為肉糜。還要設法避開陳東,這可如何是好?”

身邊的青年從灌木的陰影中坐起身,懶洋洋地開口:“那是你的事。我的任務是把你手腳齊全著帶回去。”

陳可願陪笑,“周哥兒,臨走的時候,小侯爺可不是這麼交待的。”

周彥手搭在額頭上遮著強烈的陽光,對著桐鄉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才說道:“徐海在三裏橋受了傷,應該還在養傷才對。陳東的營地在東門,和他隔著三裏地。”他在草地上重新躺下,將衣襟翻上來遮住眼睛,“天黑後我摸進營看看。”

決定勸降人選的時候,曹懿和胡宗憲頗費了一番思量。陳可願是杭州府有名的秀才,以能言善辯著稱,曾有過一人舌戰群儒的曆史,又在日本見過汪直,對汪滶更是熟悉,原是最佳人選。但曹懿卻有些猶豫,一個文弱書生,隻身前往敵方陣營,混戰中恐要遭不測之禍。兩軍對壘,作為軍前來使,為表示誠意,又不能派兵士同往保護。

四月二十九日晚,前線再次傳來消息,徐海開始利用雲梯、雲樓、銅將軍等各種器械輪番攻城,桐鄉形勢已經急如星火。曹懿與胡宗憲、陳可願一直談到次日淩晨,終於召來周彥,令他陪著陳可願前往桐鄉。周彥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強忍著哈欠問明情況,便找出自己擱置已久的佩劍,隨著陳可願上路了。

暮色降臨之後,海寇停止了攻城,身邊一片寂靜,隻有風掠過樹梢的刷刷聲。山下黑暗的空地上,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篝火,隨風遠遠傳來粗啞的歌聲。周彥脫掉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的勁裝,通身懶散的氣息盡數收斂,刹那間象是換了一個人,灌木叢中幾個起落,已不見了蹤影。

周彥從山腳潛入徐海的陣營,遍地都是喝得七歪八倒的海寇和倭人,行動極為艱難。他開始貼著營帳的陰影小心穿行,漸漸不耐煩起來,抬頭看看天空,隻有滿天燦爛的星光。心一橫提氣上了帳頂,身法輕靈飛快,所幸一路並無人發現他。

一直摸到營地正中最豪華的一個營帳,周彥伏低身體,藏身在帳後的陰影中,用劍尖挑開縫隙向內張望。帳中燈火通明,正中坐著一個人,三十多歲,粗眉大眼,上身衣服隻攏著半邊,白色的繃帶上血跡隱現。他的身邊偎依著兩個女人,一個俏肩纖腰眉黛春山,一個雪膚凝脂嬌俏玲瓏,俱是妝扮得妖豔異常,湊著他的興吃酒調笑。周彥揉了揉眼睛,有些難以置信,江浙百姓口中殘暴淫蕩的徐海,看上去長得還不算凶惡。再看下首坐著的一個人,比徐海年輕著幾歲,長相極為相似,應該是他的弟弟徐洪;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穿著紫色綢緞長袍的胖子,和幾個倭酋席地坐在幾案後。他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這些人說話的時候發音古怪,卻是一句也聽不明白。

周彥盯著帳門處的守兵有點走神,火光映得那個海寇的臉忽明忽暗,臉上一團稚氣,竟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

帳內幾個人正說到高興之處,帳中燈火似乎暗了一下,一個黑衣人仿佛從天而降,站在徐海麵前,聲音清朗:“遠來是客,竟然無人出迎?”他出現得太突然,那幾個倭酋還沒反應過來,徐洪已經嚇得跳了起來。徐海內心極度震驚,卻坐著沒動,把兩個索索發抖的女人摟在懷裏,不動聲色打量著眼前的人,這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腰間掛著一柄劍鞘破爛的長劍,一臉疏懶隨便的微笑。但徐海卻感覺有緊張的空氣彌漫在周圍,此人的眼神和笑意,都讓人想起撲殺獵物之前的豹子,分明是在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步距,以及一擊致命的下口之地。

他眯起眼睛盯著周彥:“你小子吃了豹子膽,竟敢一個人闖帳?”

“回徐爺,豹子膽還真沒嚐過,”周彥拱起手,恭敬地回答,“在下隻是代人傳話,生員陳可願奉大明東南七省軍務提督曹懿之命,與徐爺有要事相商。”

“七省軍務提督?”

徐洪一聽到曹懿的名字,頓時無名火起,呸地啐了一聲,說道:“他不在杭州等著受死,又想做什麼?”去年慈溪一戰,他和陳東在一起,眼看唾手可得的勝利,最後卻損兵折將,狼狽不堪,這個慘敗令他一直耿耿於懷。他看看那個紫衣胖子,眨眨眼笑道:“他若找的是你,倒是可以商量商量。”

三人立刻會意地放肆狂笑。

周彥靜等著他們收住笑聲,才開口道:“笑完了?很好,虎跑寺的住持正盼著徐爺進城,寺內的清規堂,還有一樁十幾年前的未了公案。”

徐海眼神一凝,臉脹得通紅。他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僧人,因不守清規,奸淫大家妻妾,被當地士紳聯名驅逐,他在走投無路之下,才投奔海上。這是他一直不願再提的往事,被周彥當麵揭開,立刻惱羞成怒,一拍桌子大喝道:“來人!拉出去,明天殺了祭旗。”

十幾個海寇聞聲從帳外湧進,將周彥團團圍住。周彥卻滿不在乎地笑著:“聽上去挺刺激的,我從未見過祭旗怎麼回事,用刀還是用劍?”

他掃了一眼桌麵,見桌子正中放著一個大條盤,上麵一隻烤得焦黃的乳豬,一塊一塊割得方方正正依舊拚成原豬形,香味透人心脾。周彥眼睛一亮,笑著說:“就算祭旗,也要吃飽了才能上路。”說著拈起一塊烤豬肉放進口裏,咂咂嘴道:“皮脆肉嫩,好手藝!已有幾天不知肉味,臨死之前有此美味,運氣不壞。”索性席地而坐,拿了筷子在幾個盤子裏翻揀。

徐海身邊那個纖細高挑的女子噗哧一聲笑了,起身為周彥斟了一碗酒,“你嚐嚐這酒好不好?”周彥接過嚐了一口,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這是狀元紅三年老醪,為什麼不用新酒勾兌?白糟蹋了好酒,隻能湊合著對付。”幾個人眼睜睜看著他旁若無人地又吃又喝,均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