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願被帶往其它營帳休息的時候,才注意到徐海的帳外,密密麻麻圍了將近二百海寇,卻是鴉雀無聲,火光下隻有兵刃的寒光在隱隱閃動。他忽然明白了剛才所處的險境,立刻結結實實出了一身冷汗。但凡有一句話說錯,此刻恐怕已身首異處,
徐海在帳中焦躁地走來走去,想起這些日子損兵折將的損失,一口氣頂在胸口順不下去,忍不住要與陳東當麵理論,當即派人去東門營地相請,隻說商議明日攻城的方案。
陳東卻早已得到線報,知道他營中進了官軍的說客,正在一個人喝悶酒生氣。見到徐海的信差便勃然大怒,抓起酒壺砸在那人身上,惡狠狠地道:“讓他去死!老子不跟他趟這個混水,明天就退兵回柘林。”
信差帶著一身酒氣回來,向徐海如實稟報。徐海氣得渾身發顫,大力捶著桌子對徐洪道:“阿洪,你聽見沒有?我原還半信半疑,誰想竟是真的。我瞎了眼,和這樣的小人共謀大事!”
王翠翹和綠珠抱著他苦勸:“你傷還沒好,當心傷口迸裂。”徐洪皺著眉道:“二哥,你冷靜一下,小心落了圈套,我總覺得這裏麵有什麼蹊蹺。”
徐海瞪著他,怒火不可抑製:“你知道個屁!陳東在薩摩王跟前挑唆,說我已生異心,以為我不知道?他這樣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
這一夜,徐海失眠了。七八年前幾乎被遺忘的往事,又一件件浮上心頭。那個法名叫做“普淨”的少年和尚,被人引誘後闖下大禍,從虎跑寺中出逃後,東渡日本投奔了叔叔徐惟學。徐惟學那時跟著汪直從事海上走私,正苦於手中銀錢周轉不靈,見到侄兒喜出望外,將徐海當作人質抵押給了薩摩州君大名島津氏,憑此借得大筆銀兩,載滿香料、衣物等細軟貨品,興衝衝地前往中國,卻在廣東沿岸被守備墨孟陽剿殺,貨物盡數沒收。徐海為償還借款,被迫拜在薩摩王麾下,開始了燒殺搶掠的海盜生涯,並逐漸組建起一支數萬人的海盜隊伍,成為僅次於“徽王”汪直的“小明王”。
見他翻來覆去地不停折騰,睡在身邊的王翠翹睜開眼睛,柔聲道:“阿海,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翠翹,你怎麼想?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現在的日子。”徐海摟緊她問道。
王翠翹猶豫了一下才說:“相公,我已是你的人,生生死死隻隨了你,可是我討厭天天提心吊膽。隻想學西施範蠡,和你泛舟西湖,再不想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徐海哈哈大笑:“到底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
如今是給自己掙命,降了可就要替朝廷賣命了。”
綠珠也被驚醒,抱著他的臂膀嬌聲道:“那不一樣啊,你做了朝廷命官,我和翠翹姐也能穿上鳳冠霞帔,到底不枉跟了你一場。”
王翠翹坐起身,臉上有些慍色:“奴家是沒什麼見識,不過在坊內的時候也接過一些做官的,他們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前程和性命。所以奴家想著,這些杭州的官兒,會在大隊兵馬到達浙江之前,盡快讓我們退兵。”
“晤?”徐海支起身體看著她,“你說說,為什麼?”
“如果是朝廷軍隊解了圍城,哪裏還顯得出他們的本事?所以隻要我們肯受招撫,他們什麼條件都肯答應的。”
徐海沉思著仰麵躺下,摟緊自己的兩個女人,歎口氣道:“好吧,我就給你們掙兩套鳳冠霞帔。”
第二天一早,徐海回複陳可願,先談退兵,招撫另議。並在退兵的條件下附了三個要求:第一,退兵後無功而返,眾將鼓噪恐彈壓不住,需三萬兩白銀暫充軍費,以安定人心;第二,隨眾前來的日本酋長,隸屬薩摩王屬下,須曹懿設法另行安撫;第三,周陳兩人中必須有一人留下作為人質。
聽完這些苛刻的要求,陳可願和周彥沉默著對視一眼,一時都沒有說話。
徐海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如果覺得不可談,二位請回,我派人安全送出桐鄉。”
周彥踏前一步抱拳道:“徐爺,這些事不是陳先生能做主答應的。我留下,請陳先生速回杭州回複曹提督。”
徐海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說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你功夫太高。既然留做人質,隻能委屈你幾天。”隨即吩咐左右,“下了他的劍,綁在中軍帳裏。”
“那是自然。”周彥神色未變,自己解下佩劍,將雙手背在身後,幾個海寇立刻上前將他牢牢綁縛在帳中的柱子上。
陳可願頓時急了:“周哥兒,這怎麼行?”周彥向他眨眨眼道:“徐大將軍不會為難我的,你快去快回,就是幫了我大忙。”
陳可願還要說什麼,已被眾海寇推出了大帳。
聽了陳可願的敘述,胡宗憲心裏暗罵了聲娘,沒想到徐海比汪直還要難纏。汪直不過是期望著解除海禁,這個徐海則是赤裸裸地欲壑難填。從五天前接到朝旨,他心裏就極其不自在,揣度著到底是誰在攛掇嘉靖,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大軍一旦南下,動輒百萬軍餉就砸了水漂。而且二十萬軍隊彙集浙江彈丸之地,隻怕又要變成兵匪擾民,猶如蝗蟲過境。他隻想快快了結此事,卻被徐海僵住,進不得退不得,此刻示弱,下一步就會被人層層牽製,後患無窮。
他搖著扇子想了半天,愈發覺得天氣潮熱難耐。而曹懿因多日辛苦,中了溽暑,水米難進,已經連著兩天不能理事,此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隻能讓師爺把陳可願帶回來的消息謄成公文,派人送至提督府。沒想到提督府的回執很快返回,除了公文上例行公事的回複,中間還夾著曹懿的一張手單,寫著簡單兩句話:“弟惟兄命是從,銀錢無忌,但求退兵。請調俞大猷領湖州、吳江水兵,駐守鬆江海口,盧鏜暫代其職壁護杭州。”
那兩行字看上去散漫無力,與平日的字跡大相徑庭,胡宗憲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支開俞大猷,他隱約明白曹懿的意思:俞大猷在招撫這件事上,一直鑽著牛角尖認死理,對海寇深惡痛絕,他留在杭州,說不定會節外生枝。但是熱戰正酣的時刻,調離大將駐守海口,又是為了什麼?不過相處日久,他早已適應了曹懿的做事方式,此刻雖然不解,還是立刻著人傳令安排。
對徐海的答複,他卻一點不敢怠慢,此事稍有失誤,就會釀成東南大禍。和幾個師爺仔細籌劃了半日,才各自領命自去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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