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撫酋(1 / 3)

沈襄從徐渭處回府的時候,帶進一封粘得結結實實的書簡。曹懿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雪白普通的信封,上麵沒有一個字;捏捏裏麵,大約一指的厚度,竟象是一本冊子,他一頭霧水地看著沈襄。

沈襄搖搖頭,“不知誰家的小廝,穿得花紅柳綠的,在後門外候了兩個時辰,司閽替他轉交都不肯,一定要交給公子身邊的人。我問裏麵是什麼,他又死活不講,隻說公子看過就會明白。”

曹懿見他眉毛擰著,一臉沒好氣的表情,知道又在徐渭那裏受了氣,笑裏多少帶了點揶揄,問道:“今天又錯了什麼韻?”

沈襄臉漲得通紅,憋了多日的怒火突然發作:“

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每天逼著我學那些沒用的東西,就算能七步成詩又怎麼樣?傷不得那對父子一絲半毫。”

“你放心,我絕不會食言。”

曹懿笑容收起,眼神漸冷,“這麼做是為了磨掉你心裏的戾氣。你的一生,不是為他們父子兩人活著。要我告訴你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那些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一直都在騙我!”

沈襄一步步後退,咬緊嘴唇卻控製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想讓我放棄,你休想!”

他轉身衝出房門的時候,把正上台階的即墨撞了一個趔趄。

即墨驚疑地看看曹懿眼中強壓的怒火,將手中厚厚一疊公文放在枕邊,試探地問道:“我叫他回來?”曹懿抽出邸報隨手翻著,聲音冷淡,“隨他去。”他把那個白色的書簡扔在即墨手裏,“拆開看看是什麼。”

即墨揭開信封,抽出一本深藍色綿紙封麵的書冊,封麵左側有女子柔媚的字體寫著《筠園夢憶》四個字。曹懿眼角餘光掃到那幾個字,心頭一凜,劈手奪過來,翻開第一頁就有幾行字迎麵撞進眼簾:“雲雨期一枕南柯,破鏡分釵,對酒當歌……”,他立刻坐起身,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一時間竟怔住了。

瑾寧侯府在封侯稱“府”以前,就叫做“筠園”,因為他母親的閨名裏,含有一個“筠”字。父親熱衷的是魏晉時期清峻通脫的文風,所填的散曲,多數是應景之作,自己從未認真做過整理,以至於大部分文字都散落在坊內民間。這本冊子共收錄了二十七首散曲,皆是老候爺為紀念亡妻所做,抄錄的筆跡秀麗幹淨,足見收集者的一片苦心。

一張素箋從冊中悄然飄落,落在即墨的腳邊,他拾起來交在曹懿的手裏,箋上是一筆端正清秀的小楷:“妾受人之托,積蘊數日,兩月方成。筆跡粗陋,難應詞曲空靈之風,惟求博君一笑。”下麵沒有落款,曹懿的眼前卻立即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麵:深藍色的夜空,水銀瀉地一樣的月色,亭台樓閣黑色的剪影前,輕盈出塵的身影。那種溫柔熨貼的微笑,總會讓他心中的某處地方變得溫暖而柔軟。看到他一臉魂不守舍的神情,即墨悄悄退了出去。

這日的傍晚,怡情閣的程翡翠收到一件謝禮。這是一方端硯中的上品,石色青灰中微帶紫藍,如秋雨乍晴的天青色與清亮通透的蕉葉白渾然一體,掩映著墨堂中如浮萍一般零星隱現的青花,看起來象雨後水天一色的西湖湖麵。那溫軟潤滑的觸感,讓她記起端硯主人溫熱柔軟的雙唇。看到墨池中還留著未抹淨的殘墨,她略略楞了一下,便明白過來,對方饋贈的竟是日常所用的心愛之物。

倚在窗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翡翠靜靜地笑了,夕陽為她的身影勾出一道淡淡的金邊。她終於隱隱觸摸到了那個人的心,但那冰冷堅硬的外殼下麵,能否為她留下一個柔軟的角落?她怕冷似的抱緊雙臂,眼底漸漸浮起一片悲涼。

曹懿此刻正坐在水榭中,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琴弦。地麵蒸騰的暑氣夾著水麵上的涼氣,吹得他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心中紛亂如麻。此刻手頭不知壓著多少事要處理,可他已經無法象過去一樣心無旁騖。那些紛繁瑣碎的公事,複雜糾纏的朝野關係,令他前所未有地厭倦,而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煩氣躁。

因為自幼生長在北方,他早已無法適應江南潮濕溽熱的夏天,以至觸暑成疾,嚴重的時候水米不能沾唇,人幾乎虛脫。症狀緩解之後他強撐著理事,卻發現幾天時間身邊已是乾坤暗移。俞大猷如他所願,已經帶兵去了海口,盧鏜卻也沒能留下,被遠遠調到北部直隸和浙江的邊境,統領增援的山東軍隊,如今坐鎮杭州的,是胡宗憲最器重的年輕參將戚繼光;提留的三十萬兩淮鹽款,胡宗憲自作主張調撥了用途,令他原來的計劃完全化作泡影。三萬兩白銀折兌的千兩黃金,兩天前已送至徐海營中,周彥卻依然被當作人質扣留在徐海營內。

連續發生的幾件事,讓他心裏的不滿節節上升,而明日,就是五月初八,是胡宗憲和徐海的約定之日,幾個日本酋長將在這天覲見大明的軍事總督,其中包括薩摩王的幼弟辛五郎。這些頭緒,已被胡宗憲安排得密不透風,就算看到其中失密之處,他再想開口,已經沒有他說話的餘地。心中的煩亂沁入指尖,原該雲淡風清的琴聲裏,居然隱隱帶上了殺伐之意。曹懿按住琴弦,嘴角的笑容苦澀而疲憊,開始漸漸理解父親當年的心境。

次日午後,依舊是驕陽似火,熱浪滾滾。嘉興城外的兵營中軍和轅門處,眾官兵已是盔甲鮮明、嚴陣以待。一麵絳紅色的大旗在微風中冉冉升起,上麵寫著“奉旨浙閩總督胡”幾個大字,營前龍旗蔽空,警戒森嚴。營內黑壓壓一片持戈將士,列成整齊的方隊,全部身著內庫新發的鎧甲,皆是刀出鞘、箭上弦,一片殺氣騰騰。中軍帳外幾乎每隔三步就有一個全身披掛目不斜視的校尉,幾百甲兵鵠然林立,刀叢劍林中氣氛肅殺得令人窒息。

三名日本酋長帶著十幾名倭寇甲胄而入,見到這個陣勢,竟有點墮入惡夢中的感覺,仿佛走進密林落了單的獵手,都有點驚惶,下意識地擠在一處。直到有人大喝一聲:“為何不跪拜胡總督!”這些人才清醒過來,注意到帳前十多名軍官皮甲戎裝排列兩旁,另有二十多個親兵手按刀柄巋然挺立,一個個都是麵目猙獰的彪形大漢,中間簇擁著一名精明利落的中年官員,身著紅色紵絲團領公服,腰間係著花犀束帶,麵色白淨,卻生就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倭酋中走出一個身材清瘦的青年,操著流利的漢語說道:“我們隸屬薩摩島主,隻拜我國國王。來此覲見大明總督,並無跪拜的禮儀。”

坐在胡宗憲身邊的陳可願冷笑一聲道:“別說薩摩島島主,就是日本國王,見了大明天子也要下跪稱臣。胡總督乃天朝命吏,受你等跪拜,當屬情理之中。”

胡宗憲搖搖手製止他道:“陳先生,不要勉強。”然後對那個酋長溫言道:“你漢語說得很好,在中國生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