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撫酋(2 / 3)

那個倭酋一個長揖到地,然後起身道:“我在寧波長到十四歲,嘉靖二十五年才隨母親返回日本。”

“哦?”

胡宗憲吃了一驚,走近他身邊仔細打量了幾眼,見他五官清秀,風神氣質和其它五短身材的倭酋迥然不同,這才開口問道:“原來足下就是島津辛五郎。這麼說,你有一半中國血統?那我問你,日本國自洪武三年奉表稱臣,約令世世依附中國,島津氏為日本國最大的名主,手中握有千頃良田,為何如今卻背信棄義,甘心附盜,屢次侵擾中國海疆?”

辛五郎搖搖頭道:“總督此言有失公平。若非嘉靖二年的通貢事件,明廷閉關絕貢,撤銷市舶提舉司,導致民間走私昌盛,中土奸商貴官之家,又聯手拖欠巨額貨款,日本商人也不會因討債滯留中國沿海,給養難續,轉而為盜,否則怎麼會有這三十年的爭端?”

“照你的說法,如今這局麵倒是中國自己一手造成的?”

胡宗憲聽得駭笑,“隻怕恢複貿易堪合之後,你們還是能通貢則通貢,能通商則通商,能劫掠則劫掠。”

他踱回官椅坐下,對陳可願道:“這位兄台口齒伶俐,和你倒有一拚。”

陳可願拱手笑道:“可願雖然善於狡辯,可是從不胡攪蠻纏。大帥說得極是,侵夷則卷民財,朝貢則沾國賜。喜盜、輕生、好殺、貪婪,此乃天性然也。”

辛五郎轉過眼珠看了他半天,向其他倭酋嘀咕了幾句,那兩人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都扭過頭看著陳可願,眼光相當不善。一向放誕不羈的陳可願,竟被六隻充滿怨毒的眼睛盯得手足無措。

胡宗憲咳了一聲正色道:“今日會麵,原是徐海的提議,共同商榷退兵一事。曹提督如今臥病在床,有話托我轉告:徐海、陳東身為大明子民,卻勾結外人,連年入犯中國,亂殺無辜,掠奪百姓,罪不可赦。如今既有退兵之心,宜約束部眾盡快退出浙江境內。否則二十萬官兵四麵剿殺,銅牆鐵壁也會化為齏粉,那時後悔晚矣。”

“我也是代薩摩王傳話:希望明廷能解除海禁,恢複通貢,允許互市。”

辛五郎看上去並沒有被這幾句話嚇倒,隻是不緊不慢地回道:“如果總督肯上本朝廷,我王也願意勸說徐海退兵。”

“島主若真有此心,我當代為稟陳,朝廷既已存了懷柔之心,斷不會辜負好意。但是泱泱天朝,玉帛萬國,豈能輕易被附屬小國要挾?中日之間有正常的外交途徑,為何不通過國王奉疏請求,卻要燒殺劫掠,傷我臣民,這就是你國的論交之道?”

胡宗憲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見辛五郎沒有說話,他放緩聲音接著道:“雙方兵戎相見,戰場上刀箭無情,你一人身涉險地,你母親如何放心?”

辛五郎低下頭,眼圈竟然有些發紅。汪敖曾經說過,薩摩王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幼弟並不十分眷顧,對中國庶母的姿色又屢有覬覦,母子二人在日本的生活並不得意,所以辛五郎才會跟著徐海蟄居乍浦,遠離日本本土。

胡宗憲看到攻心之策已經開始生效,便向身邊的參將使了個眼色。那個參將會意,立刻向帳外大喊一聲:“抬上來!”

外麵的中軍校尉雷鳴似的應了一聲“是”,將一個樟木箱子抬至營帳正中,箱蓋打開,珠光寶氣刹那間映花了眾人的雙眼:箱中珊瑚珠、翡翠如意、玉觀音、金彌勒佛,各色綾羅綢緞閃爍耀目。

胡宗憲搖著扇子含笑道:“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不打不相識,諸位遠道而來,我略備薄禮,期望能拋開以往恩怨,從此兩國修好。”

辛五郎將他的話轉述給身邊的倭酋,那些人的眼中頓時射出驚喜貪婪的目光,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見辛五郎隻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中的折扇,

胡宗憲低聲問陳可願:“通貢之役前,中國每年從日本進口幾十萬折扇,他怎麼會稀罕這個平常物?”

陳可願笑道:“隻怕他看中的是扇上的字畫。”

胡宗憲這才合上折扇,笑著遞過去,“你的眼光可真是毒辣,文長先生的畫和字,如今市麵上千金難求。”辛五郎雙手接過,已是喜出望外。

這時一名中軍校尉從帳後匆匆走出,湊在胡宗憲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他神色一怔,回頭向帳後張望了一眼,然後點點頭。一名親兵服侍的軍士隨即捧過一個漆盤,上麵放著一頂寶髻珠冠,是由清一色指尖大小的上好珍珠串攏而成,色澤瑩潤異常。

胡宗憲微笑著招呼辛五郎:“你來看一看,這是專門為你母親準備的。”

辛五郎從琳琅滿目的珠寶中挪開目光,瞪著胡宗憲,神情有些愕然。

“你與薩摩王,總是一脈至親,如果相與甚歡,不妨留在日本。”

胡宗憲看著他,聲音極其親切柔和,“倘若再行虐待,你盡可攜母回返杭州,中國素重禮義,當不會有此滅倫之舉。

辛五郎伸手撫mo著粒粒飽滿圓潤的珍珠,忽然單膝跪下,“天朝如此厚我,我非草木,孰能無情?今後有何驅策,總督隻管明言。”

待得辛五郎等人千恩萬謝地離去,胡宗憲摘下紗帽,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長吐一口氣,將帽子重新戴正,這才起身走至帳後,曹懿正坐在太師椅上,含笑看著他。

見他形容不同往日,胡宗憲行完庭參禮起身,特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曹懿隻穿了一件半舊的青布直綴,頭上是民間普通士子的方巾,簡單樸素的衣著,卻愈發襯得唇紅齒白,卓顯一派自然風liu,年齡也顯著小了好幾歲。

胡宗憲屏退左右,忍不住失笑道:“怎麼看著象國子監裏的少年監生?你好些了?這麼熱的天氣兩地奔波,當心再著了暑氣。”

“本來就沒什麼事,找借口偷幾天懶而已。今兒出來散散,順便瞧瞧熱鬧。”曹懿搖著扇子,慢條斯理地道:“這出戲演得妙不可言,恩威並施,恰到好處。以後咱們兩人搭檔,這惡人的形象,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胡宗憲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陪笑道:“卑職情急之下,隻能拉出小侯爺抵擋一陣,沒別的意思。倒是多謝小侯爺的珠冠,竟然令倭奴心折下跪。”

曹懿也不攔他,隻是用扇骨打著手心,不涼不熱地笑道:“

一場戲唱下來,總要有紅臉有白臉,有角兒有龍套。他跪的是你那幾句話,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在北京官場上的名聲,是著名的八麵玲瓏,可惜我今日方得見識。”

這幾句話讓胡宗憲如芒刺在背,渾身不自在。細想了半天,除了那句轉告的話說得不太合適,並沒有什麼地方得罪他。隻好勉強笑道:“小候爺說的,卑職怎麼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