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撫酋(3 / 3)

“開個玩笑罷了,你怎麼憋了一頭汗?”見他窘得實在厲害,曹懿轉了話題,指指對麵的椅子淡淡笑道,“寬了衣服坐下說話。我來是為了兩件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胡兄想先聽哪一個?”

“還能有好消息?沒有消息我就念聲‘無量天尊’了。”胡宗憲坐下苦笑,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曹懿笑而不語,將手中的一份折子遞了過去。

胡宗憲接過翻了翻,卻見最後赫然是嘉靖的親筆朱批,立刻推開椅子站著看完。這份掐頭去尾的奏折,是曹懿奏請朝廷,立刻停征江南地區曆年所欠加派和逋賦,蠲免倭患重災區的錢糧,並從今年起,將未遭倭患或倭患較輕處的加派和賦稅提留,以籌措禦倭軍餉。嘉靖的批示是“民困固所當恤,倭情尤為可慮,參酌戶部奏議,卿意似屬可行。所謂成事在天謀事在人,疑事不為,時至不疑。朕心甚憂,卿必慎之戒之,切望早有全勝佳音。”

胡宗憲心裏有些吃驚,嘉靖一向最恨的就是臣下自作主張,搞些別出心裁的花樣。對這樣異想天開的策略,卻沒有任何責難。琢磨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疑惑地問:“皇上這話,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內閣是什麼意思?”

“這種荒腔走板頭一遭的事,皇上不反對,已經是皇恩浩蕩了。成了呢,自然是皇上聖明;不成呢,則是微臣愚昧。”

曹懿笑道,“至於朝中三位閣老,胡兄難道沒有聽過?李閣老是‘順風倒’,嚴閣老是‘順杆爬’,徐閣老則是‘順天命’,看的都是皇上的臉色。戶部至江南幾省布政司的廷寄,我估計這幾天就該到了。”

“這麼說,六月夏糧賦稅一旦兌現,締造火器戰船和招募新兵兩件事,可以馬上著手進行了?”提起這個話題,胡宗憲有些興奮起來,“我們也可以仿造佛郎機國的戰船,在船上裝備佛郎機炮、鳥銃和噴筒,為大明建起真正的水師。”

曹懿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心中已是百味雜陳,“胡兄,錢糧賦稅提留軍餉,對江南幾省地方官員的政績衝擊太大,朝旨下來,隻怕會有一場軒然大波。與布政司和州府的交涉,隻能托付給你。”

“托付給我?這是什麼意思?”胡宗憲不解地睜大眼睛。

“我要進桐鄉。”

曹懿微笑著,清清楚楚地說道。

胡宗憲大吃一驚,“為什麼?退兵一事已見曙光,左右就是這幾天的事,為什麼還要赴險?”他看著曹懿的服飾恍然大悟,“你穿成這樣,就是為了喬裝進城?”

曹懿一時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敲著桌麵,似乎在琢磨什麼事。半晌才沉思著道:“徐海為人和汪直不同,貪婪而且多疑,心中隻認一個財字,他還會觀望,不到最後一刻不會輕易撤兵。他早有異誌,希望自立門戶,與汪直分庭抗禮,薩摩王和他的關係一直不睦,所以辛五郎也指望不得。”

他停了停,接著笑道,“這些人各有各的算盤,還能湊在一起,倒是當真有趣。

“那就和他再耗幾日。瓜州附近殲滅了一千多人,北路海寇已經回撤柘林。南路被嘉善水師擠在吳淞江上,暫時動彈不得。再撐個六七天,湖廣、福建三省的官兵到齊,四麵合圍全數殲滅,幹脆一了百了。”

“我怕阮鄂和金燕頂不到那一天了。”

曹懿歎口氣,取出一封信,“這就是我說的壞消息,城內軍心已亂。”

原來圍城將近二十天後,桐鄉城內糧草開始匱乏。城外的消息送不進去,百姓看到至今尚無一兵一卒增援,早已驚慌失措,大戶開始搶購糧食囤積,普通百姓更是人心惶惶,便發生了搶劫米鋪事件。知縣金燕派兵彈壓,百姓與守軍起了衝突,當場死傷無數。

胡宗憲看完信,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道:“內憂一起,外患必生。圍城將近一個月,徐海陳東部眾損失慘重,一旦失陷,定會有屠城慘禍,無辜百姓遭此荼毒,後世如何看待你我?”

“所以至少要讓城內軍民知道,朝廷並沒有放棄他們。”

曹懿站起身,笑得有點慘淡,“我還有點私意在裏麵,一城軍民為國盡忠,我坐擁兩萬軍隊卻見死不救,彈劾折子一上,這‘失機誤國’四個字,就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一樣是死,不如與城俱陷,身後落個全名。”

“可這城內城外圍得鐵桶一樣,你怎麼進去?”

“我已找到了一個當地向導,有條水路通往城中的一座磨坊,原是戰亂時避禍的秘密通道。

胡宗憲也站起來,看看曹懿平靜果毅的神色,握著他的手搖了搖,“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不多說什麼,一切小心至上。”

曹懿臨走前笑著說:“一旦入城,消息難通,徐海這邊,就全部交給兄長斡旋。小弟和阮鄂命懸一線,可都捏在你的手裏。”

胡宗憲聽到最後一句,才明白這場談話暗藏的機鋒是什麼。曹懿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這出戲,我完全退出,成了,不會和你搶功;砸了,你自己收拾局麵。看著他的背影,胡宗憲暗暗咬了咬牙。

徐渭從邊帳中閃出,搖頭道:“東翁,你明知道他在擠兌你,怎麼不勸他留下?他一入城,所有的責任都壓在你身上,萬一有個閃失,連個擔待之人都沒有。”

“他心意已決,我隻能成全。他大概忘了,我手裏還有他一張手諭。”

胡宗憲扯起一邊嘴角笑了笑,“這位禦前紅人,雖然心機深沉,到底年輕,修煉的火候還是不夠。不過此刻竟敢隻身入城,這份勇氣倒是令人佩服。”

他隨即叫過一個把總吩咐道:“你點齊五百人去桐鄉城外,無論做什麼,今晚務必吸引住徐海和陳東的注意力。”

出了營門,曹懿臉上的笑容一下垮了下來,心口煩悶得象堵了一團棉花。他情知自己失態,根本不用做得這麼明顯,但是看到再次可以釋放周彥的機會,胡宗憲仍是一字未提,加上前些天的幾件事,已經令他怒火中燒,無法自控。

隨從看著他出來,早已撩起轎簾,曹懿卻摘下方巾扔在一個親兵的懷裏,拽過他手裏的韁繩翻身上馬,對著馬後臀猛抽一鞭,馬嘶叫一聲衝了出去。熱辣辣的風打得他臉頰生疼,但是耳畔呼呼吹過的風聲,卻讓他覺得無限快意,隻有這樣不管不顧地策馬狂奔,才能稍稍減輕他心中的積鬱。

同來的十幾個親兵瞠目結舌,呆呆地看著一騎輕塵中青衫飛揚,半晌才反應過來,紛紛上馬追了過去。此時天暗雲低,頭頂烏雲翻滾,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一場暴雨已勢不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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