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退兵(2 / 3)

兩人從陽光下驟然進入陰暗的監牢,心情立時悒鬱下來。剛拐過通道,便聽到有人把牢門砸得哐哐響,一個聲音大聲嚷著:“老子說的話你沒聽到?讓阮鄂趕緊過來!”接著是獄卒惡狠狠的聲音:“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竟敢直呼阮大人的名諱?”

阮鄂皺了皺眉頭,快走幾步,欄杆後那個人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大叫道:“阮大人!阮大人……”

阮鄂看到是一張陌生的臉,立時不耐煩起來,轉身要離開,卻被一樣東西吸引到注意力。那人懷裏躺著一個人,一隻手軟弱無力地垂在地板上,青色的袍袖半掩,隻露出白皙修長的手指,那手指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攥在手裏稍一用力,骨頭就能被折斷,這種感覺令他覺得似曾相識。視線順著肩臂上移,他的腦中轟然一響,頓時成了一片空白,定下神再仔細看了一眼,確定並非自己疑心生暗魅,頃刻間手腳都是軟的。見那獄卒還在絮絮叨叨地罵人,他忍無可忍一腳踹了過去,喝道:“快開門!”

門一打開,阮鄂一步衝了進去,幾乎被地上的稻草絆倒,也不顧泥地肮髒,半跪著扶起曹懿,連聲叫著:“曹大人!小侯爺!”。曹懿在他的臂彎裏一動不動,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瞼,臉色象北窗下積年的殘雪,白裏透著青,唇角殘留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

金燕厲聲問那個獄卒:“怎麼回事?”

獄卒呲牙咧嘴地摸著被踢痛的腿骨,顫聲道:“被人踢的,送過來的時候就不行了。”

曹懿的親兵一拳砸在地上,臉都扭歪了,“再看到那個王八蛋,我碎剮了他。”

小心翼翼解開曹懿的上衣,阮鄂和金燕同時低呼了一聲,他的肋部是一片近乎猙獰的瘀青黑紫。阮鄂伸出手指按在傷處,稍一用力,曹懿的身體忍不住抖了一下,輕輕呻吟一聲,竟然慢慢睜開眼睛。阮鄂心頭一鬆,接著便發現不太對勁,他的雙眼完全沒有焦點,隻是望著空中的某處地方,聲音弱不可聞:“爹,我沒哭,我……”他沒能再說下去,開始劇烈的咳嗽,嘴角有鮮血滲了出來。

阮額不敢再耽擱,抱起他出了牢門,對金燕道:“趕快把軍醫請來,怕是傷到肺部了。”

牆角一盞小小的油燈,鬼火一樣照著詔獄灰暗的四壁。剛被送回監牢的曹霈,雙腿已被夾斷,白森森的骨茬戳出褲管,鮮血在地上積起小小的一汪水潭。八歲的曹懿抱著昏迷中的父親嚎啕痛哭,他不明白自己的世界為什麼在一夜間完全翻轉。兩天前他還是人人諂媚討好的瑾寧侯世子,如今卻在陰暗潮濕的監牢成為階下囚。大變發生那天,他還在後花園和周彥鬥蛐蛐,隻是頃刻間錦衣衛已經層層包圍了侯府,刀光劍影令人膽寒。他沒聽懂聖旨在說什麼,隻知道曾給這個家庭帶來無限榮耀、從小疼愛他的姐姐死了。那天正午陽光下刀劍反射出的炫目白光,成為他一生的夢魘。

他的後領被人揪住提離地麵,臉上已經挨了重重兩掌,一隻手粗魯地擰過他的下巴,“小兔崽子,嚎什麼喪?”他盯著那隻長滿黑毛的大手,毫不猶豫一口咬了下去。一聲慘叫之後,他被重重摔在牆角,後背撞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疼得他蜷成一團,發不出任何聲音。

“公子……”

熟悉清脆的聲音,少年扒著欄杆,遞過來一個包裹,“我娘帶給你的,是你最愛吃的桂花糕。”

曹懿撲過去,緊緊拉住他的手,“周彥……”眼淚刷刷順著臉頰流下。周彥抬起衣袖替他胡亂抹著淚水,自己的眼淚卻不受控製,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周彥在外麵等著侯爺和公子……”他把幾本書放進曹懿的手裏,“方先生說……隻要公子願意,他永遠都是你的先生。”

曹霈卻盯著欄杆外那襲藍色的官袍,那個人的笑聲年輕爽朗:“卑職是新來的錦衣衛經曆沈練,一向仰慕大人的風骨,今後有何差遣請直言。”

過道中的鬆明火把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曹懿拿著一本《中庸》湊著燈光看得入神。《四書五經》曾讓他深惡痛絕,為了逃避功課,他變著法子捉弄請來的先生,為這事不知被父親按在書房打了多少板子。如今他真正潛心讀進去,卻發現一個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世界。終於坐著盹著了,書滑落到欄杆外,他驚醒,用力伸長手臂去拾,卻有一雙鑲著白邊的靴子停在他的麵前,頓了頓,抬起腳對著他的手狠狠碾了下去。

十指連心的疼痛讓他渾身發抖,他躲在角落裏,拚命蜷縮起小小的身體,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躲避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後背胸口針紮一樣的痛層層逼上來,疼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叫:“小侯爺,小候爺……”

他搖著頭,“我不是,爹還在,我隻是世子……”

一股清甜溫熱的液體流進他的嘴裏,曹懿吃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正扶著他的頭,一勺一勺喂他喝水。見他睜開眼睛,那人臉上浮起欣喜的笑容:“小侯爺,你終於醒了!”

曹懿轉著眼睛看了看四周,昏迷前的一幕漸漸回想起來,開口問道:“今天是……?”

胸口一痛,一口氣沒接上來,他控製不住拚命咳嗽,臉憋得通紅。那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水碗,把他放平躺下,呼吸才漸漸平穩安靜。那人慌亂謙卑的神色,令他突然想起這個人的身份,原來是月前在府中見到的軍醫紀成。

紀成拿起毛巾抹去濺在他臉上的水滴,輕聲道:“肋骨骨折傷了肺部,不能多說話。小侯爺是問今天什麼日子?”

曹懿點點頭。

“今天是五月十三,你已經昏迷了五天,把阮大人和金大人嚇壞了。”

曹懿心頭一震,五天過去,眼下究竟是什麼形勢?桐鄉的戰況實在讓他揪心,他想說話,又怕再引起撕心裂肺的咳嗽,隻能費力地抬起一隻手,做了一個握筆的姿勢。紀成立刻明白,猶豫了一下,取過自己開方子的筆墨,將筆塞在曹懿的手裏。

曹懿手指打著哆嗦,勉強握住筆,歪歪斜斜寫下了一個“阮”字。

“阮大人?”

曹懿點頭,又寫了一個

“快”字。

紀成囁嚅道:“這……你的傷勢剛剛好轉,恕卑職不能遵命。”

曹懿咬著牙,從齒縫裏迸出兩個字:“快去!”

他閉上眼睛,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看著紀成的背影出了房門,曹懿心裏無限的懊悔。那夜從譚家磨坊的暗道出來,迎頭撞上了巡夜的兵士,言語間起了衝突,他原想息事寧人,但聽到對方汙言穢語辱及父母,忍不住便摑了一掌,結果寡不敵眾吃了大虧,弄成今日這個局麵。

阮鄂趕回的時候,熱得一頭都是汗。靠著筆墨,兩人密談了足有兩個時辰,阮鄂已經明白了整個情勢,恍然道:“難怪這幾日隻有陳東猖狂,徐海那邊悄無聲息。”

援兵將至的消息令他心安,他覺得心裏繃得緊緊的那根弦,一下鬆了下來。

曹懿望著他,吸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這些日子……多虧你……,曹懿……謝了。”

阮鄂按著他淡淡笑了笑。雖然心裏對曹、胡兩人按兵不動的舉動依然耿耿於懷,看到曹懿為了進城幾乎送掉性命,也不好再說什麼。

阮鄂離開之後,曹懿頹然倒在枕上,臉色灰敗,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沁透。紀成輕輕搖了搖頭,服侍他服了藥,才悄悄退至外間。藥裏顯然有止痛安神的成分,曹懿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被外麵的嘈雜聲驚醒,睜開眼睛正看到紀成從外麵進來,一臉惶恐。他問道:“怎麼了?”

紀成的臉白得象蠟像,雙眼夢遊一樣盯著前麵:“城牆破了。”

曹懿立時掙紮著要坐起來,紀成上前死死按住他,“小侯爺,不成。”

曹懿吃力地去推他的手,卻牽動了傷處,肋部一陣尖銳的刺痛,頓時眼前一黑,伏在床邊咳得喘不上氣。

“小侯爺,小侯爺,”紀成已經跪了下去,“請恕卑職多嘴,您身體這樣,去了有什麼用?隻能讓城頭的人分心。如今滿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胡總督為了與阮大人的私怨,對桐鄉見死不救,一旦城破,亂軍之中不知會出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