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如同被人迎麵摑了個耳光,眼中寒光迸射,厲聲問道:“你說什麼?”
紀成已經叩下頭去,“小侯爺見諒,卑職隻是在說一個事實。一個月內桐鄉死了四百多人,這些人的父母兄弟對您早已恨得咬牙,現在城中十六歲以上的男丁又都上了城牆……”
曹懿腦中一陣眩暈,手一軟便栽倒在床上。五天前進桐鄉時,那個巡夜的兵士聽到軍務提督幾個字便破口大罵,原來根源是在這裏。當初決心按兵不動的時候,已將個人聲名榮譽完全置之度外,如今竟是求仁得仁,他想笑,心中卻有一股苦澀的熱浪直逼上來。
紀成許久沒有聽到他出聲,偷偷抬起頭打量,卻見他閉了眼睛,額頭上一層薄汗,額角隱隱有淡藍色的血管在突突輕跳。紀成知道他是個極其內斂的人,擔心他氣得心氣鬱結傷了心肺,隻好結結巴巴地開口勸道:“這都是無知婦孺胡說八道,您別往心裏去……”
曹懿睜開眼睛,神色卻是淡淡的沒有一點起伏,聲音低而清晰:“你先出去!”
紀成利索地站起身一揖道:“
卑職的職責在前線,這就去了,請小侯爺原諒。”
隨著曹懿進城的親兵跪了下來,“督帥,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為國捐軀死而無憾,請允許標下去助一臂之力。”
曹懿轉過頭,頗為意外地看著他,府中的幾十名親兵,都是赴任前在京衛營中挑選的,雖然跟了他一年多,有些人他還是叫不上名字。看到那張年輕的臉上視死如歸的神情,忍不住動容,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去吧,你的父母家人……,我會照顧。”
曹懿靜靜聆聽著城門方向傳來的炮聲,當他數到二十六的時候,炮聲忽然停了。他等了很久,周圍仍是一片靜寂,便知是有限的火yao已經殆盡,心往無底洞裏直沉下去。
隨著第一個海寇登上城頭,殘酷的白刃戰便開始了。阮鄂在城頭上來回奔跑呼喊,指揮士兵封堵被海寇攻破的缺口,並將準備好的滾木巨石推下城頭,一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
“快把雲梯毀掉!”
他向幾個兵士大聲下令。
一個士兵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長木,將一頭抵在雲梯上用力向外推去,雲梯晃晃悠悠離開城頭,立刻有十幾個士兵奔過來增援,隨著長木的延伸,雲梯逐漸直立起來,有人最後拚命一推,雲梯向城外轟然倒下,匍匐在雲梯上的海寇如殞雨流星一樣從幾十尺的高空中紛紛落下。
但這不過是八架雲梯中的一架。在另外七架的幫助下,已有幾處被海寇攻占了城頭,海寇正源源不斷的爬上城來,局勢似乎有些失控。
桐鄉的守軍拚命將攻上城頭的海寇壓向外牆,忽然幾顆大石擊中城牆,垛口立刻崩塌,碎石連著旁邊的幾名正在廝殺的海寇和守軍士兵一起墜落城下。
阮鄂氣得暴跳如雷,眼睜睜看著攻城車靠近城門,籍著粗大的鐵鏈晃動,沉重的撞竿狠狠撞向厚重的城門。巨大的響聲刺激著所有官兵,箭矢狂風暴雨一樣射向城門處,但此刻箭石已經毫無用處,城門在巨大的破壞力作用下,已經開始吱呀作響,漸漸搖晃。
正在緊急時刻,城牆垛口緩緩伸出十幾根碗口粗的毛竹,海寇還未回過神,竹管口已有一股股炙熱的液體噴了出來,所到之處俱是油膩膩的潤滑,原來竟是滾燙的熱油。已經接近城牆根的海寇,刹那間被燙得皮焦肉爛,有的當場慘死,有些則哀嚎著翻滾掙紮,沒有受傷的抱頭鼠竄,驚恐間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陳東眼看情勢突變,心知不妙,正要下令全線後撤,卻見城牆上出現一排弓箭手,一聲口令過後,密集的箭矢破空而來,箭尾的火焰在天空中劃過一道道詭異豔麗的直線,熊熊大火隨風燃起,到處流淌的熱油和木製的雲梯,更是沾火便著,桐鄉城外頃刻間便火光衝天,變為一座人間煉獄,濃濃的黑煙及焦屍的味道,順風飄出十裏。
阮鄂從城邊退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對金燕豎起了大拇指。金燕卻搖搖頭,遞過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阮鄂看完了半天沒有言語,金燕則是一臉詫異,“亂糟糟的我也沒看清是什麼人。到底是誰竟然想出這樣狠辣的主意?”
“你想不到,隻因為你是君子心性。”
阮鄂輕輕一笑,抬手將那封信撕得粉碎,揉成一團遠遠扔了出去,紙團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落在旁邊的水坑裏,很快便被汙水浸透,漸漸沉了下去。他靠著城牆慢慢坐下,又黑又瘦的臉上疲態盡現,“
今天算是撐過去了,讓人清點一下,記下陣亡者的名字。”
當天半夜時分起了大霧,空氣中的水汽凝結在可以附著的一切物體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粘膩。誰也沒有想到,徐海的部隊竟然在霧色彌漫中悄悄地撤了。第一個發現異樣的,是城牆上巡夜的士兵。當大霧在晨曦裏慢慢散去,清晨的陽光照耀著起伏不定的稻田和草地,還有麥稞一樣倒在戰場上的屍體,滿地散落著襤褸的衣物和丟棄的武器,幾乎是狼藉一片。那個士兵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揉著眼睛楞了半天,忽然跳起來衝下城牆,一路狂叫:“徐海撤兵了!徐海撤兵了!”
陳東騎在一匹紫騮馬上,由四五十名海寇簇擁著,在桐鄉的東門外叫罵:“曹懿你個卑鄙小人,你出來,爺有話說,也讓爺看看你長什麼樣!”
他狠狠地在空中甩著馬鞭,一腔怒火無處發泄,隻恨不得亂箭射死那個讓他深惡痛絕的人。
徐海前天晚上找他商議退兵,兩人幾句話不投機便撕破了臉,徐海撂下句狠話揚長而去。他在徐海走後才醒過味來,頓時氣得三屍暴跳。徐海是得了便宜又賣乖,而曹懿沒有給過他一分好處,卻讓他白擔了虛名,狂怒之下他發狠令部下拚死攻城,卻被熱油火箭搞得元氣大傷,雲梯和攻城車盡數被毀。出兵是受了徐海的攛掇,如今他一拍屁股輕輕鬆鬆地退了,把自己擱在此處連個下台的台階都沒有。
陳東越想越氣,索性罵得更加沒有遮攔,旁邊的部下一陣陣哄笑。卻聽到上麵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我就是曹懿。陳東,你也算是一方豪傑,卻如此無賴!”
陳東抬起頭,隻見城牆上十幾個軍將衛護著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青年將軍,遠遠的看不清眉目,通身上下卻有一種讓人仰視的清華之氣。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暗罵一聲“見鬼”,揚起馬鞭指著曹懿,“你若是好漢,就明明白白地打一仗,暗地裏詭計挑撥,讓我們兄弟反目,你是個什麼東西!”
“明明白白的時候你也落了下風,熱油火箭的滋味如何?”
曹懿似乎在笑。
“原來昨天是你搗的鬼。”
陳東雙手按著馬鞍,幾乎氣炸了肺,“你和徐海是一丘之貉,都是他媽的小人,奸詐負義,忘恩背主。”
“徐海是順天行事。你這樣執迷不悟,不但誤你自身,更會連累你的兄弟。我勸你趁著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做歸計,否則隻怕你陳家香煙難繼。”
曹懿話說得太多,隻覺胸口一陣沉悶的鈍痛,一口氣幾乎窒住。
陳東重重“呸”了一聲,指著身後帳頂旗杆上高高飄揚的八幡大菩薩旗,大聲道:“你問它答不答應。”
曹懿瞄了一眼那麵趾高氣揚飄了一個月的旗幟,冷冷笑了一聲,從軍將的背上取過一張強弓,後退兩步搭上箭,瞄準旗下蕩來蕩去的細繩,一寸寸拉開了弓弦。他的雙手纖長秀氣,卻極其穩定,這一瞬間他身上那種柔弱的氣質完全消失,眉宇間英氣畢露。
白翎箭帶著尖嘯出手,沒有歡呼,沒有喝彩,沒有任何聲音,雙方都安靜地看著旗子在刺目的陽光下緩緩飄落。曹懿卻沒有看到這一幕,弓箭從他的手中“撲”地落下,黑暗籠罩了眼前的一切,他象陽光下被曬融的雪人,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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