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夏天實在不好過,時令已過了立秋,卻依然是潮濕悶熱,飽含水氣的空氣如同糨糊粘在人身上揮之不去。直到七月二十日夜晚,來自東海海麵的狂風暴雨突襲江浙兩省,沿海地區頓成一片汪洋,隨後三日的靡靡細雨,終於令杭州城褪去了暑熱。
杭州城西的芙蓉街,兩側店鋪櫛比鱗次,街衢上一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七月二十三日這天卻絕了人跡,隻有青石板被洗得幹幹淨淨,映著天光閃閃發亮。衣履鮮明的總督府親兵,路邊每隔十幾步就有一個,綿延出半裏地,一直延伸到總督府的大門前。附近的百姓隻知道七省總督胡宗憲今日回府議事,卻不知道這份排場,其實是為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們談之色變的倭寇首領,徐海的三弟——徐洪。
總督胡宗憲是得到信後連夜從平湖練兵場趕回。他這半個月的時間都泡在那裏,親自盯著配備了鳥銃火炮的新式戰船操練,人已曬得黑紅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七月初的海口大捷雖然振奮人心,嘉靖龍體抱恙依然親批捷報以示慰勉。但他自己心裏清楚,這一戰勝得有多麼僥幸。
徐海被胡宗憲以金帛財物和高官厚爵作誘餌反複遊說,加上王翠翹和綠珠的枕邊風,無奈之下終於在朱涇與南路滯留的海寇短兵相接。他的目的原在劫船,部分海寇棄船而逃,他便暗中下令放開一條逃生之路,將近四千多海寇突圍而出,沿水路向東南逃竄,準備入海東渡。俞大猷率領的官兵早已在海口嚴陣以待,胡宗憲亦趕至前線戎服督師。
鏖戰一觸即發的時刻,哨探卻抓到一個前來投奔的海寇,聲言有要事麵見總督。見麵後先呈上一把劍,劍柄上深藍色的棉線,因年深日久已褪成斑駁的月白色,而劍鞘上的牛皮也已磨出粗糙的底色。這柄劍胡宗憲隻見過一次,卻印象深刻,因為它的破爛程度和其主人的身份實在不相配,當時他的目光追著看了很久,然後開玩笑說,堂堂提督府的總管,掛著這麼一柄破劍四處招搖,實在有駭視聽。那年輕的劍客卻按著劍柄一本正經地回答: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想到這句話,胡宗憲頓時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出汗。他打量著那個海寇,一張年輕稚氣的臉,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他擔心從那張嘴裏報出周彥的凶訊,那他和曹懿之間的梁子就算徹底結定了。小海寇的第一句話讓他的心落回原處,第二句話卻讓他的心髒幾乎跳出胸口。
“在下受人所托,以此劍為信物,有話帶給總督大人。南逃的船隊已兵分兩路,一路經張堰直奔海口,另一支改走南蹌,打算兩路夾擊硬闖海口。”說完他遞過一片白色的棉布,兩邊裂帛處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線頭,看樣子是匆忙間從衣襟上撕下來的,上麵用醬色的線條草草畫著一張圖,兩個箭頭一北一南同時指向海口。
胡宗憲和徐渭在密室中盤問了他小半個時辰,小海寇反反複複解釋:周彥是從筵席中借口小解溜出來,時間緊迫已無暇通過內線傳遞消息。他肯為周彥驅遣,隻因周彥當日闖營時手下留情饒過他一命,又同為揚州老鄉,他想回家,不願繼續漂流在海上為盜;至於消息的來源,周彥在前幾日的海戰中救了徐海一命,兩人已經拜做異姓兄弟,徐海如今諸事並不回避周彥,他隻是複述周彥的原話,具體細節並不知曉。這番話嚴絲合縫,找不出絲毫破綻。
和身邊眾將領商榷,幾位參將卻同時質疑,這件事過於蹊蹺,隻憑一把長劍如何取信?力勸總督慎重,不可戰前自亂陣腳。胡宗憲和徐渭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遣退了眾人後,胡宗憲問一直沉默不語的徐渭:“文長,你心裏是什麼章程?”
徐渭大剌剌地翹腿坐著,隻說了一句話:“撥開迷霧見青天的方式,是拋開一切細枝末節,隻看誰是可能結果的最大受益者!”
胡宗憲大力一拍桌案,燈火被震得跳了幾跳:“英雄所見略同。焉知不是徐海故意放出消息,以便坐收漁翁之利?”
接到總督手令,官軍借著夜色緊急轉移。天明時分,當戰船的輪廓在乳白色的晨曦裏漸漸清晰,兩路集結的海寇同時發現,原想兩麵合圍抄了官軍的後路,如今卻一頭撞進了官軍的包圍圈。他們在一張結得結結實實的網中東拚西撞,幾乎全軍覆沒,隻有東北方被強行撕開了一個口子,三四條船最終倉皇逃逸。俞大猷並沒有派人追擊,反而一路放行。
胡宗憲上奏報捷,七月十八日朝旨到達浙江,除嘉勉所有有功之臣,特意提到寇首徐海:許海連年搶劫,殺掠居民,實屬罪大惡極,今雖願意投誠,則須痛絕前非,建功立業,方可赦免其罪,延澤子孫。
盤踞在乍浦的徐海陷入連日的沮喪當中,他終於明白一個事實,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死裏逃生回到柘林的倭酋固然義憤填膺,再加上陳東的攛掇,雖然薩摩王還是將信將疑,但各島酋長卻因此大嘩,恨不能立刻聯手剿殺徐海,柘林老巢,他是不敢回去了;想東渡離開中國,卻擔心被官兵如法炮製,在海口合圍全殲,日本,他也回不去了。他把這三個月的遭遇仔細回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認,自己象小孩子手中拴了線的螞蚱,一直都是悶在別人的手心裏蹦躂,如今隻有死心塌地歸順明廷一條路可走。算是無奈之下的誠意,他派三弟徐洪帶著自己所佩的飛魚冠、海獸皮甲以及暹羅寶石、龍涎香等數十種珍奇之物,前往胡宗憲處請求隨侍。
對徐海的禮物,胡宗憲微笑著接受了:“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徐洪隨侍的要求被他婉言謝絕,“隨侍就免了,回去請轉告令兄,朝廷既然有意寬赦,你們應為平倭盡心盡力,有了拿得出手的功績,方可奏本請封官爵。”
徐洪於是笑道:“胡總督說得很是,所以二哥另外置辦了一件特別禮物,有兄弟正在門外守著,請胡總督傳了進來。”
“噢?”胡宗憲眼光一閃,轉頭吩咐身後的侍從:“帶進來!”
有人領命出去,過不多久,一身著黑色勁裝的青年肩上扛著一件東西從外麵進來,象摜一袋米一樣,把那件東西卸在地上,然後拍拍手,吊兒郎當地抱拳說道:“請胡總督驗明正身。”
眾人這才看出地板上橫著的,竟是一個渾身上下被捆得象粽子一樣的人,頭上蒙著一塊黑布,仰臥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看到胡宗憲微微露出驚異的表情,黑衣青年英俊的眉目間已忍不住綻開燦然的微笑,這幾個月周旋在海寇群中,乍然看到熟悉的自己人,實在無法按捺心中的喜悅和快樂。左右的親兵看到此人如此沒有規矩,忍不住要出聲嗬斥,胡宗憲卻視若無睹,隻是微微一笑,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徐洪:“這個禮物果然特別,不知是死的還是活的?”
徐洪哈哈笑道:“當然是活的,隻是被點了穴。”
他向黑衣青年做了個手勢,“阿彥,摘了他的麵罩。”
這位阿彥當然就是做了兩個多月人質的周彥。他掃了一眼眾人迫不及待的神色,嘴角漾出一點頑童一樣淘氣的笑意,仿佛是有意加重他們的忐忑,他抬起手,慢吞吞地一寸寸揭去黑布,眾人不由自主地抑住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他的手指上。麵罩下漸漸露出的,是一張麵相凶惡的臉,最顯眼的標誌是一臉錯落有致的黑色麻坑。嘴裏顯然塞滿了麻胡一類的東西,唔唔著卻說不出話。
周炎提腿在他的腰眼處輕輕踢了兩下,那人便開始扭動掙紮,費力地抬起脖子,眼珠四處亂轉。胡宗憲目光凝聚,瞳孔已經開始收縮,盯著他慢慢地吐出兩個字:“葉麻?”
唔唔聲頓時放大了一倍,周彥捏住他的兩腮用力一擠,廳堂裏立刻響起炸雷一樣的聲音:“徐海你個鳥人算計你葉麻爺爺!斷子絕孫的老絕戶頭,媽的老子做了鬼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獄!”
猶如平地一聲雷,除了徐洪和周彥,其他人都被那兩個字驚得目瞪口呆,那些耀目的麻坑裏似乎填滿了邪惡的氣息。葉麻本名葉明,幼年的時候染上天花,命保住了卻因此破相,從此人人皆呼葉麻而忘了他的原名。他在海上四霸中雖名列忝末,卻以凶狠殘暴出名。把未滿月的嬰兒縛在竹竿上用開水澆燙,聽著小兒的慘哭聲供酒後取樂,是他的心頭好。民間提到葉麻的名字,幾乎恨不得食肉寢皮、啖腦吸髓。
徐洪被葉麻口不擇言的叫罵惹得心頭火起,衝過去照著葉麻的胸口狠狠踹了兩腳,大罵道:“王八羔子,死到臨頭還嘴硬!”
罵完猶自覺得不解恨,踩在胸口處的腳一加勁,幾聲脆響,葉麻嘴角冒出大堆血沫,雙眼翻白,立刻沒了聲音。
“徐三!”胡宗憲氣得臉色鐵青,暴喝一聲拍案而起,“你給我住手!”
周彥原在一邊抱著手臂看熱鬧,看到胡宗憲發了脾氣,這才上前緊緊抱住徐洪:“三哥,這是總督府,別過分。”
徐洪對著葉麻狠狠啐了一口濃痰,轉身單膝跪下稟道:“葉麻對我們兄弟歸順朝廷不滿,前些日子闖營行刺,好在被兄弟們拿下。小的奉了兄命送這份大禮,是殺是剮都憑總督發落。”
胡宗憲的眼神在他和葉麻之間來來回回逡巡了幾遍,臉上並沒有出現他期望中的驚喜表情,隻是點點頭,然後命令左右:“先寬了綁縛,暫時收監!”
幾個親兵將葉麻抬了下去,地板上淋淋漓漓留下一路血跡。
胡宗憲走下主帥座椅,握著徐洪的肩膀晃了晃,神色似乎有些恍惚:“阿洪啊,這份禮太大了,一時半刻難以消受。這樣,今晚我寫封手函,勞你帶給令兄。若想在杭州多留些日子,就在府裏將就幾日。”
徐洪咧開嘴笑道:“兄弟們自有要去的地方,就不叨擾總督了,明日我再過來。”
周彥跟在他身後往外走,出門時趁人不注意,回頭對胡宗憲擠擠眼睛笑笑。
打發走了徐洪,胡宗憲命人備下一桌酒席。他取出那柄舊劍把玩了一會兒,試著想將劍身拔出來,誰知劍僅出鞘一寸便覺艱澀異常,劍身處如有青氣纏繞寒光逼人,一股肅殺之氣撲麵而來,隱隱有嘯吟之聲在耳邊回蕩。他有些心驚,暗忖此劍雖貌不驚人,卻好象頗有來曆。想起那些名劍的傳說,他不敢再造次,把劍放在手邊,安心等著要請的人。過不多時,周彥果然隨著總督府的親兵回轉,看到這個陣仗,頗有些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