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綢繆(2 / 3)

胡宗憲揮揮手讓左右退下,“周……”

他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的青年,猶豫了一下決定沿襲徐渭和陳可願對他的叫法,“周哥兒,來來來,這次大捷多虧了你,這桌酒特意為你接風。”

周彥是一向野腔胡調慣了的人,在侯府就很少立過規矩,曹懿也從不在上麵拘束他。雖然覺得有些不妥,在胡宗憲的堅持下,隻好側著身子坐下。起初多少有點拘謹,幾杯酒下去便完全鬆弛,開始有說有笑。

胡宗憲倒是極其欣賞他的明朗爽快,接連替他篩了幾杯酒,然後把劍遞過去,笑道:“完璧歸趙。佩劍突然失蹤,徐海沒有絲毫懷疑?”

“他正好送了一把新的給我,舊的麼,自然收起來了。”

“唉,這幾個月讓你吃苦了。”

胡宗憲心中不知有多少疑問,卻也隻能耐著性子從場麵話開始過渡正題。

周彥接過劍順手插在腰帶上,聽到胡宗憲的話,抬起眼睛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胡總督說到哪兒去了?徐海幾千個嘍羅,見了我都要規規矩矩站直讓路,口口聲聲叫‘四哥’,哪兒找這樣的便宜事去?”

“噢,”

胡宗憲看上去興致盎然,“前些日子傳出來的消息,徐海一直禁閉著你,怎麼會有機會救他一命,還拜了把兄弟?”

周彥歪頭回想了一下,已是笑不可抑:“我也不明白,好象就是拚酒拚出來的交情。頭天晚上放翻了他,第二天我就可以在營中自由走動了。救他也是偶然,他被人追著打得狼狽不堪,以多勝少這種事我一向看不過眼,上去幫了把手,然後就成了他的好兄弟。”

胡宗憲聽得大笑:“小哥真是性情中人。”

他舉起杯子和周彥碰了一碰,“幸虧你安然無恙回來,不然怎麼和你家小侯爺交待?”

看著周彥仰頭一飲而盡,胡宗憲沉吟了一刻,某件難以啟齒的事,必須要告訴周彥。“周哥兒,有件事要讓你知道,小侯爺回了北京,提督府已經被封了。”

他斟酌著語氣,盡量放慢語速接著說道:“我已命人收拾出一個地方,你先在這邊委屈幾日吧。”

周彥的神色卻非常平靜:“一個月前已經知道了。胡總督,不用費心,今日我就啟程回京。”

“這麼說,小侯爺的事,你全知道了?”

“是。”

“你在那邊怎麼會有他的消息?”

周彥握著酒杯出了會神。“胡總督對魏錚這個人,還有沒有印象?”

“魏錚?魏錚?”胡宗憲重複了兩遍,忽然反應過來,“難道是煙波樓出手傷人的那個魏錚?”

“就是他!”

周彥的臉上出現一絲凜冽的笑意,“這人手眼通天,浙江地麵和北京官場上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

胡宗憲愣了半天才消化掉這個消息,“徐洪叫你阿彥,你的真實身份,也是他揭穿的?”

“不是,我自己說破的。”周彥沉默了片刻回答。

“為什麼?”

胡宗憲不能理解,這樣貿然揭破自己的身份,對方若存了歹意,隻能是得不償失。

“徐海得知讓他北上吳淞江,大罵朝廷言而無信,想東渡回日本。我告訴他:我人在這裏,就是朝廷的信義。”

胡宗憲點點頭,情知周彥一口一個朝廷,隻是給他和曹懿留個麵子,徐海當日一定是罵得極其不堪,才會激得周彥自曝身份。徐海和周彥結拜,莫非是得知了周彥的真實背景,好攀上這棵乘涼的大樹?言念及此,他笑得有點意味深長,把玩著酒盅緩緩道:“明知魏錚是個禍害,卻偏偏不能動他。”

周彥不以為意地笑著回答:“這倒不妨。遲早有內毒發盡膿瘡露頭的一天。”

“你說得很對。”

胡宗憲提起酒壺替他斟滿,“這是城南陳家秘不外傳的梨花白,一年隻產十幾斤,徐海是寶劍贈壯士,我隻能好酒酬知己了。”

“胡總督太客氣,這酒,反而讓我咽不下吐不出了。”

胡宗憲拍著他的肩膀笑道:“早年間我也向往放馬山水快意恩仇,可惜啊,一去三十年,誤入塵網裏。如今隻落得塵滿麵,鬢滿霜。”

“聽公子提過,二十年前您是有名的俠義縣令,曾經親手處決橫行九省的獨行盜。”

周彥拱手笑道:“在下失敬的很哪!”

提起當年舊事,胡宗憲的神色間掠過無限惆悵,連連搖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周哥兒,你這把劍我很好奇,可否取出一觀?”

“不可不可,”

周彥抱起酒壺躲到一邊,“不是掃總督的麵子,此劍出鞘隻隨主人心意而動,殺氣不夠它是懶得動彈的。”

“你……”

胡宗憲被他孩子氣的舉動逗得一笑,便不再堅持,探手入懷抽出徐洪帶來的手書,在桌上攤開,問道:”“這封信是何人所寫?筆鋒雅麗,詞句順達,徐海身邊竟有這樣的人才?”

周彥湊上去瞥了一眼,驚訝地問道:“奇怪,難道您從未見過王翠翹的字?徐海營中的所有往來文書都出自王姑娘之手。”

胡宗憲吃了一驚,拿起那封信仔細看了一遍,起轉承合裏果然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女子柔媚之氣。他沒有見過王翠翹,卻聽人形容過,隻因舉手投足間騷媚入骨,豔播四方,才招了徐海的覷覦之心,被強搶至寇營做了壓寨夫人。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難怪徐海對她的寵愛異乎異常。

他悄悄打量著周彥,周彥軒爽的眉眼間那點尚未褪淨的天真,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可是細細捉摸他的話,卻又句句滴水不漏。他收起信,臉上掛起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

周彥並沒有注意到胡宗憲變幻不定的眼神,隻是主動執壺,反客為主向他勸酒。兩人斛籌交錯間正聊得高興,一個鼻青臉腫的校尉一頭撞了進來,卻被門檻一跤跘倒摔出去老遠,他一骨碌爬起來,氣喘籲籲地道:“大帥!大帥!出……出事了!”

胡宗憲滿腔興致被突然打斷,看到校尉衣冠不整的狼狽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皺眉嗬斥道:“站直了好好說!成什麼樣子!”

“葉麻劫了獄醫做人質,想衝出大獄……”

話未說完,胡宗憲將酒盅“砰”地一聲扔在桌子上,沉下臉道:“別囉嗦,我們走!”

周彥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站起身道:“胡總督,我和你一起去。”

胡宗憲頭也未回,隻是幹脆地說了一聲“好”,已經搶出房門。

杭州知府衙門的西北隅,是杭州監獄的所在地。門側一株古老的桂樹已有百年曆史,在這個戾氣所鍾的地方,卻長得枝繁葉茂,幾朵早開的桂花,已經悄悄吐出甜膩的幽香。

監獄裏依然陰暗肮髒,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西斜的日光偶爾透過雲層,照著一個個又高又小的窗戶,從南頭數過來第七個牢房,便關著兩個時辰前送過來的葉麻。

牢房的地板正中原有一個突起的木樁,上麵栓著三尺長的鐵鏈,鐵鏈盡頭是一個粗重的頸圈,被頸圈鎖住的犯人無法站立或坐起,隻能躺在地板上,這是為防止重案死囚逃脫才準備的刑具。而此刻,那根木樁已被連根拔起拖在地上,葉麻套著頸圈背靠牆角站著,手臂粗的鐵鏈正繞著獄醫的脖子。一個獄卒服色的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頸部扭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竟象是被人活活折斷了頸骨,那個獄醫臉色慘白,身下一攤水漬,已被嚇至失禁。

胡宗憲帶著親兵趕到的時候,看到就是這麼一副畫麵。幾十個獄卒把守著各條通道,卻無人敢上前一步。典獄官正一籌莫展地咬著指甲思考對策,看到胡宗憲帶著三十多名刀箭齊備的彪形大漢一湧而入,頓時精神一振,大喝道:“葉麻,我們總督大人要和你講話。”

葉麻的衣服被撕得稀爛,滿臉血汙猶如厲鬼一般,惡狠狠地瞪著胡宗憲,嘲笑道:“什麼總督羊肚豬肚,有屁快放!”

有人撲地笑出聲,立刻噤聲縮起肩膀。胡宗憲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繃緊嘴唇強抑著怒氣道:“葉明,你若想活命就放人,咱們好好說話。不然我一聲令下,弓箭手立刻能把你射成蜂窩。”

“隻要你舍得下他,老子也不在乎這條命!”葉麻手中的鎖鏈一緊,獄醫立刻臉色發紫,“告訴你姓胡的,老子和你無冤無仇,誰擋著老子和徐海算賬,老子就殺誰!”

“冤有頭債有主,葉明,你也是江湖道上混的人,你和徐海之間的恩怨,不要傷及無辜!”

“甭跟老子囉嗦,徐海死了,老子才會死。你的人讓開,不然老子就再殺一人給你看!”

“殺就殺!竟然拿一個品外小吏要挾我?”胡宗憲勃然大怒,大聲吼道:“左右!”

“在!”

“放箭!給我射死這王八蛋!”

“遵命!”

身後的親兵弓箭上弦,幾十隻烏黑的箭鏃堪堪瞄準了角落中的兩個人。

“大帥饒命!”

那個獄醫掙紮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驚慌失措地哭喊道,“您不能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劍拔弩張的氣氛被他的哭叫聲攪散,胡宗憲看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葉麻狂笑一聲道:“姓胡的,你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就別做樣子了,乖乖給老子讓路!”

胡宗憲咬著牙緊張地思索著,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刻,有人貼在身後,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讓他出牢房。”

胡宗憲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瞄到周彥在不易察覺地慢慢後退。他的嘴角凝結起一縷隱隱的輕笑,終於揚起手大聲下令:“放他走!”

典獄官慘白著臉叫了一聲:“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