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綢繆(3 / 3)

“閉嘴!”

獄卒與親兵靜靜讓出一條路,葉麻嘻嘻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胡宗憲,拖起獄醫出了牢門,倒退著一步步走向監獄大門。眼看已接近大門的拐角處,胡宗憲的眼光突然挪向右上方,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葉麻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視線瞥過去,那裏卻隻有隔夜的積水沿著牆角的裂縫一滴滴滲落。他頃刻間意識到不妙,立時回頭,電光火石一霎那,耳邊一道劍刃破空的厲嘯之聲,雪亮的劍光如閃電一般劃過,然後一切凝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抵在葉麻的眉心處,澈骨的劍氣讓他如浸寒泉,冰冷的殺氣一絲絲滲入雙眉之間。“放了獄醫!”

劍後的那個人神色輕鬆,說話間手腕微沉,劍尖貼著幾個要害部分順著身體的起伏蜿蜒而下,最後停在心髒的位置。

葉麻可以感覺到尖銳的金屬在皮膚上一路劃過的刺痛,他的囂張之態在透骨的殺氣中頃刻收斂,本能的恐懼令冷汗涔涔而下。

“你可以再試一次,你的手快還是我的劍快?”周彥看著他,一臉揶揄的微笑。

葉麻沒有動,這股出鞘時如雷霆萬鈞的劍勢,他已見識過一次,持劍人雖然長著一張姿秀神朗的麵孔,他身上那種迅捷銳利的氣勢卻令人無法忽視。

“小子,輸在你手下,老子無話可說。”支撐多時的怒氣一泄,葉麻張口吐出一大灘鮮血,粗壯的身軀搖晃幾下頹然倒下,雙手不自覺地放開獄醫。

“好!”

其他牢房中的犯人早已屏氣斂聲看得目瞪口呆,此刻方放開聲音亂轟轟地叫個好。周彥還劍入鞘,拱起手舉在與眉齊平的位置,笑嘻嘻地四麵一揖道:“慚愧慚愧!”

幾個獄卒立刻上前,將已癱軟成一團的獄醫拖到一邊,對葉麻再不敢大意,用浸了水的柔韌牛筋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又纏上兩道鐵鏈,才拖進牢房鎖在海碗粗的門柱上。周彥蹲下身在他胸前按了幾下,略帶驚奇地道:“他還真是頑強,胸骨斷了三根還能堅持這麼久。”

胡宗憲走近葉麻身邊,上下左右細細看了一遍,才點點頭,招呼獄醫道:“給他接骨。”

見獄醫遲疑著不動,胡宗憲麵露不悅之色:“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獄醫卻煞白著臉雙腿發抖,無論如何不肯走近葉麻。

看到胡宗憲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膝蓋一軟跪下失聲痛哭:“大帥……”

胡宗憲瞪著他怒極反笑,咬牙點頭道;“很好!好得很!”

他的親兵侍從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圓場,隻能一個個緊閉著嘴,靜寂無聲地等著接下來的暴風驟雨。

周彥看那獄醫渾身發顫,知道是被嚇得狠了,眼瞅著局麵尷尬,心中暗歎一聲,隻好硬著頭皮越眾上前扶起他,附在耳邊低聲道:“別怕,我給你做下手。”

淚眼婆娑的獄醫回過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沒事沒事,有我呢!”周彥撫著他的背連聲安慰,不動聲色地帶著他挪到葉麻的跟前,總算撮哄著他把折斷的胸骨複了原位,又掰開牙關灌下一副藥,葉麻這才咳嗽著醒過來。

胡宗憲靜靜對周彥凝視了許久,一個原本模糊的主意在心中已漸漸成形。看到葉麻睜開眼睛,他讓親兵搬把椅子放在葉麻身邊,自己坐上去居高臨下端詳著他,占盡了心理優勢後才微笑道:“你也是一個漢子,怎麼落到這個地步?”口吻裏略帶嘲弄,但並不讓人難堪。

葉麻雖然被綁得無法動彈,臉上卻恢複了凶悍之氣,“媽的老子沒長眼睛認錯了人,願賭服輸。”

“你們到底是多年的兄弟,你卻去闖營行刺,也難怪這麼對你。”

“兄弟?”

葉麻轉過眼珠看著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哪個做兄弟的會在酒裏下迷藥!”

“迷藥?”胡宗憲聳聳眉毛,忍不住笑,“不是小毛賊才用的勾當嗎?”

葉麻狠狠啐了一口道:“下三濫的路數!我呸!”

周彥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彼此彼此,人家好茶好飯待你,你把人祖宗八輩兜出來罵了個遍,二話不說就動刀子,要我說,下藥還是客氣的。”

葉麻頓時理屈,愣了會兒凶巴巴道:“如果不是他們給官軍告密,怎麼會害了幾千弟兄?不親手宰了這倆兔崽子,老子以後改姓徐。”

胡宗憲聽兩人鬥嘴,笑笑剛要開口,便覺得一陣眩暈襲過來,他皺起眉頭,這才記起從昨晚到現在,除了幾杯水酒,自己粒米未進。抬手抵住微燙的額頭,他強打起精神道:“葉明,如果給你鬆綁,能不能別讓我為難?”

葉麻咧開嘴笑了一聲:“胡總督,你又打什麼主意?”

“你的傷很重,我想給你挪個地方靜養。徐海不仁,我不能不義。”

“哈哈哈!”

葉麻仰頭大笑,不想牽到了傷處,他一邊呼痛一邊說,“

仁義?笑死我了!

如果不是你和曹懿那小子使壞,我葉麻會有今天?”

胡宗憲微微苦笑,“你這叫什麼話?我們隻是奉了朝旨招撫,並沒有授意他出賣自己的兄弟。”

“陳東說他是個奸詐小人,你不怕他哪天算計你?”

“怕。”

胡宗憲老老實實地回答,“官軍在海口布防的消息,到底是誰傳過去的,我一直在調查。”

“嘿,你還真不糊塗。徐海就是個兩麵三刀的狗屁東西!老子如果不是提前回了柘林,也會死在官兵的埋伏圈裏。”

“我還準備為他請功求官呢!”胡宗憲歎口氣道:“誰成想人品竟這般不堪,什麼都可以出賣。”眼前的黑霧一片片飄過,他用力攥住兩側的扶手,隻想盡快結束這場談話。“葉明,你既然來了,不妨也考慮一下招撫。”

葉麻聞言奇道:“招撫?有什麼好處給我?”

“以你現在的情況,萬死難赦;如果投順,尚有一線生機。”

胡宗憲微笑道,“若能軍前立下汗馬功勞,封官授爵,娶個平頭整臉的媳婦,置幾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再養下個大胖小子,從此光宗耀祖,不比你現在屈居人後要強上百倍?”

在四個霸主中位列忝末,一直是葉麻的心頭恨事,胡宗憲的話擊中了他的軟肋。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老子一介粗人,做不來朝廷的官兒,胡總督,你招撫徐海不如招撫陳東。”

“為什麼?”

“老子……哦,我原是陳東的部下,兄弟們都服他,起碼比徐海義氣。”

”可是,我和陳東並無交情,也無聯係哪!“

“我和陳東是過命的交情,如果信得過我,我寫封信給陳東,讓他擒了徐海來降。”

“哦?”“胡宗憲目光閃動,想了半天,點點頭道:“也好!”

一行人簇擁著胡宗憲出了監獄大門,周彥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問道:“真要把這封信交給陳東?”

胡宗憲負手站住,搖頭勉強一笑:“不,我另有用處。”

周彥的黑眼珠定在他的臉上,看他半天沒有說話。胡宗憲此刻已是神思恍惚,模模糊糊說了一句:“三十六計之……”

眼前一黑,“嘭”地一聲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識。

他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身處鬥室,窗外天色已暗,晚風透過窗欞送進一縷清香,桂花的香氣竟比白日還要濃鬱。周彥歪在椅子上,兩條長腿伸直了,懶散地擱在床前的幾踏上,看他睜開眼睛,坐正身體笑道:“好些了?”

胡宗憲動動身子,依然感覺到四肢酸軟無力。周彥俯身扶著他坐起來,握起他的手笑道:“人是鐵飯是鋼,這有一頓沒一頓的,是我們府裏那位常演的戲碼兒,您怎麼也學會了?”

一股綿長柔和的熱流從他手心傳遞過來,頓時令人神境清明,胡宗憲感激地拍拍他的手臂。

周彥鬆開手,“胡總督,明日我就要離開,葉麻是個亡命之徒,還是小心看管。”

胡宗憲猶豫了片刻,心裏已然打定了主意,決定單刀直入進入正題。“周哥兒,你能不能再留一段時間?”

迎著周彥疑惑的目光,他接著道:“咱們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徐海陳東已被成功離間,我打算趁熱再演一出反間計。如今萬事俱備,隻缺一個徐海身邊的人推波助瀾。”

“那個人是我?”

“是,隻有你能做得到。”

周彥緊閉著嘴唇不開口。胡宗憲繼續遊說,“我明白你想回京,可你想想,這官場中是極其勢利的,小侯爺自遭了廷杖,旁人隻道他聖眷已失,目前處境艱難,這個機會千載難逢……”

周彥耳邊嗡地一聲,後麵的話一個字沒有聽進去,隻聽到自己的牙關在嗒嗒作響。他曾聽老侯爺講過廷杖時的慘狀,受杖人頭麵觸地,死去活來,輕者臥床數月痊愈,重者當時斃命或遷延數日而死。他從徐海和魏錚的談話中得知曹懿落職閑住,這個細節卻是他不知道的。“打……打……打了多少杖?”他攥緊拳頭問,聲音已經抖得串不成句子。

胡宗憲腦子飛快轉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不知道這件事!京城傳言紛亂,具體情景誰也不清楚。不過已經有人看到他出門見客。”

周彥裹緊外衣,靠入椅背沉默不語。

“唉,我以為事成了,小侯爺在朝堂上說話能有點底氣。算了,你走吧,我另想辦法。”

“胡總督……”

胡宗憲拍著他的肩膀道:“別說了,我明白。明日一早你去趟杭州府,我交待張大人開關防給你,一路換乘驛馬,最快十天就能進京。”

周彥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驀然轉身一言不發離開。“大帥……”

貼身的親兵作勢要去追趕,被胡宗憲重重哼了一聲製止,眾人默默注視著他輕捷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疊瓦重簷的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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