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反間(2 / 3)

胡宗憲臉上有若隱若現的冷笑,“女人心,海底針,難得有可靠的,國事私事攪在一起,真正不可理喻。難怪聖人有雲: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他這麼說著,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程翡翠,心裏極其不是滋味。

“非也非也,東翁這話說得有些過了。”

徐渭連連搖頭。

陳可願卻失聲而笑,搖頭晃腦地吟道:“詞源直取瞿塘倒,文氣全無脂粉俗。世間好事屬何人?不在男兒在女子。”

他笑得幾乎合不攏嘴,“這幾句新詞如今是滿城傳唱,不知文長處處為女子說話,從中得了什麼妙處?”

徐渭假裝聽不出他那點弦外之音,很認真地反駁:“元化兄,女子種種不可理喻之處,不過是無法勘破情之一關。一旦脫離了這個樊籠,九天振翼,風標絕不輸須眉。”

胡宗憲沒有心思理會這些調侃,他急切地想在沈良才赴浙前把這件事了結。自己花了半年時間苦心布局,眼看要收網的時候,不能再白白替別人做件嫁衣,他告訴兩人下午和周彥的談話。

陳可願側頭想了片刻,慢慢地道:“如果這樣,東翁可以安心了。”

“怎麼?”

“周彥這個人,心無旁騖,一派赤子之心,又護主心切……”

他眨眨眼沒有再說下去。

胡宗憲看著他笑得很奇怪,“換句話說,你覺得這孩子有點傻?”

陳可願點點頭道:“還真有這麼點意思。”

徐渭卻突然插了一句嘴:“東翁,還記得上次給曹小侯爺診脈,我說過一件事?”

胡宗憲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努力回想了一下才回答,“你說過,他的脈象極其古怪。”

“我查了幾個月醫書,總算找到了答案。”

“是什麼?”

胡宗憲和陳可願幾乎同時動容。兩個月前曹懿離境,兩人都去城外相送。曹懿重傷初愈看上去憔悴不堪,相比初入浙江時風神飄逸的形象,反差之大令人不勝唏噓。

“此症名胸痹,皆因濕寒之氣傷了心脈,勞累過度時氣血逆流,會引發絞痛和暈厥。《素問?厥論》中雲:心痛甚,旦發夕死,夕發旦死。年齡越大,發作也會越頻繁,直到某天……不再蘇醒。”

胡宗憲抽了一口冷氣問道:“沒有辦法根治?”

“此乃頑疾,無藥可救,如果臥床靜養,或許能緩得一年半載。”

屋中頓時靜了下來。曹懿新入官場,身邊又未聘一個師爺,照他平日的作派,竟然是拚著性命在做事。

“莫非……唉……”胡宗憲愣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

徐渭正要回話,忽聽得窗欞畢剝畢剝兩聲輕響,他大吃一驚,正要開口呼喝門外的親兵,胡宗憲卻擺擺手,走至窗前低聲問道:“周哥兒?”窗外低低應了一聲,他抬手支起窗扇,一身黑衣的周彥悄沒聲息地滑了進來。

陳可願“嗨”了一聲,跺腳埋怨:“你小子搞什麼鬼?半夜三更嚇死人!”

周彥靠在窗前,眼圈微暗,嘴唇緊抿著,臉色很不好看。胡宗憲挽了手臂把他帶到桌前,倒了一杯熱茶,扶著他的肩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先坐下喘口氣。”

周彥沉默著將滾燙的茶水一口口喝盡,才抬起頭道:“胡總督,我想明白了,願助總督一臂之力。”

胡宗憲反而猶豫了,“說句實話,如今我也是矛盾萬分。雖然徐海目前不敢造次,可你身在賊營,萬一出點差錯,我怎麼和你家侯爺交待?”

周彥放下茶杯,雙眼在燭火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殺身成仁,生死有命。我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幹。”

他從背上解下一個圓筒,雙手遞給胡宗憲,“請幫我保存一段日子,公子回來的時候交給他。”

胡宗憲隻是展開一角,手指的動作立刻滯住,眼睛裏掠過一道異樣的光芒。陳可願探頭看看,奇怪地問:“這不是小侯爺交待留給下任的嗎?”

周彥看他一眼,語氣堅定地說:“沒有下任,他一定會回來的!”

胡宗憲向陳可願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噤聲,然後撫著周彥的肩膀,深深歎了口氣,“民間自有真豪傑,真是令我輩汗顏。你和徐先生談談,他會告訴你怎麼做。”

他背著手走開,踱了幾步又回頭,“小侯爺會回來的,我相信。”

離開書房的時候,胡宗憲的心裏澀得發苦,就象剛喝下的釅茶。同樣的年紀,別人家的孩子就是這麼懂事,他的兒子卻隻會做二世祖。雖然有無數的煩心事壓在心頭,

他還要打起精神去考慮如何應付偏執的淮安縣令,然後贖回自家少爺。

平湖秋月一帶的眾家歌舞坊,每至華燈初上的時刻,都會呈現出一派花團錦簇的景象,悠揚的笙笛聲半裏地外清晰可聞。徐洪正摟著慶春院中的兩個紅姑娘,肆無忌憚地調笑吃酒,一個小嘍羅沿著邊溜進來,靠近徐洪嘀咕了幾句話。徐洪皺眉問道:“真的進了怡情閣?

“千真萬確,我不錯眼珠盯了他一路,從杭州監獄出來就進了怡情閣,守到現在也不見人。”

“原來他喜歡怡情閣的婊子?”徐洪笑得極其曖mei。其實他非常不喜歡周彥這個人,總覺得他行事說話有些詭異,又和二哥的女人眉來眼去。可是不知為何,徐海就鬼使神差地和他對了脾氣。

懷中的女人撇著鮮紅的嘴唇不屑地道:“怡情閣的女人隻會裝腔作勢,一個個酸溜溜的,偏偏你們男人都喜歡那個調調。”

徐洪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下,大笑道:“誰說的?老子就喜歡你這個調調的,騷得夠勁!”

他身邊一個老成些的隨從,倒是有些憂慮,“三哥,這胡宗憲搗什麼鬼?縛獻葉麻這麼大的功勞,他一句實在話都沒有。”

徐洪有些煩躁,“我早勸過二哥,這些官兒不能輕信,他左右聽不進去。明天見了胡宗憲再說。”

轉過臉招呼那個嘍羅,“算了,甭管他了,難得進回城,你也找個姑娘樂一樂。”

他們沒有注意的是,周彥就站在門外。屋內的說話聲、唱曲聲、劃拳聲,夾著女人的嬌聲細語,從大開的門內飄出來,亂糟糟地讓他心煩意亂。他暫時沒有進去,努力理著紛亂的思緒。一天之內發生的事,讓他目不暇接,心髒如同浸在沸水裏,鬆一陣緊一陣。

傍晚從監獄中出來時,他心口象堵著一塊石頭,漫無目的地疾走一陣,心情才平複下來,原想立刻回提督府,卻發現身後有人跟蹤,他側頭瞄了瞄,便知是徐洪身邊的跟班。

那人見他回頭,立刻裝作路人的模樣背轉身。周彥忍不住冷笑,放慢腳步想了想,恰好心裏也惦記著久別的人,索性一路把他帶到了怡情閣。門口的小廝看到熟客,立刻一聲高唱:“客人!”

有婢女笑眯眯上前讓座,絞了毛巾泡上香茶侍候著。程怡風情萬種地親自迎出來,看到周彥登時愣住,隨即換上一副笑臉:“啊呀,原來是周公子!您有多少日子沒來了?也不怕姑娘們傷心!”

周彥笑道:“我惦記著媽媽,這不是一回杭州就來了嗎?”

程怡掩口笑道:“幾日不見,周公子的口才大漲,這油腔滑調的,實在不是公子的風格。難不成北京的風水,和我們杭州不一樣?”

周彥低頭喝了口茶,“媽媽怎麼知道我從北京來?”他在北京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

程怡聞言一愣,她在風月場中混了二十年,極能察顏觀色的一個人,發覺不對,立刻轉了話題:“哎喲,從哪裏來沒關係,周公子再不上門就太沒良心了,讓我們幾位姑娘揪心扯肺地念著。”

“媽媽,別開玩笑,翠姑娘在不在?我想見她。”

程怡向樓上瞟了一眼,片刻之間心裏已經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周彥回來,曹小侯爺也應該回來了,這筆爛帳可該怎麼圓場?她眼裏心頭都有點冒火,很想甩手離開讓翡翠自己來收拾場麵,看看周圍,這一進十六個房間,上下兩層,都是自己年輕時吃盡苦頭才置下的產業。忍了忍,還是叫過一個婢女,吩咐道:“小蔓,去樓上看看,翠姑娘是否從鳳鳴苑回來了?”

小蔓去了一會兒便回返,向周彥和程怡施了一禮回道:“姑娘還未回來,想是那邊的青鸞姑娘留了吃飯。”

程怡隻能一臉歉意地對周彥說:“這丫頭貪玩,實在抱歉。閣裏新添了幾個清倌人,極清俊懂事的,周公子不如留下聽幾支曲子,我還給公子留著一壇好酒。”

周彥十分失望,這一離開,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麵,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放在桌上,“不用了,請把這個交給翠姑娘,“”他站起身,“我走了。”

程怡在他身後追著道:“周公子,你是否有話帶給翡翠?”

翡翠隱在窗口的竹簾後,沉默地看著他離去。她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那個寬肩細腰的背影,年輕的活力從輕捷的步態中噴薄而出,讓人頓生無限遐思。

當日他拿著那塊翡翠找上門的時候,靦腆的笑容裏有不加修飾的羞澀和純淨,她即刻被他眼睛裏那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打動。他和她身邊圍繞的人完全不一樣,清澈幹淨,如同野地裏剛剛拔出來的蘿卜,雖然帶著泥土的氣息,卻鮮伶伶的可愛。每次見到她,周彥小心翼翼手腳不知如何擺放的樣子,都讓她心疼。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隻有放過他。

程怡從樓下衝上來,一改往日溫爾文雅的神色,氣衝衝地看著她:“你知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還要搞這種玩火的把戲?我看你將來怎麼收場!”

翡翠垂著眼睛,打定主意死不開口。

“你既然一心都在他身上,索性讓他給你贖了身,大家眼明心淨。這不明不白地僵著,算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