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似笑非笑地歪歪嘴角,“媽媽,我的體己,已經足夠給自己贖身了。”
“我倒是忘了。”
程怡諷刺地笑,“請問贖身之後大小姐靠什麼為生呢?鳳鳴苑的青鸞,走的時候何等風光,半年不到千金散盡,末了還不是重操舊業?”
翡翠沉下臉道:“媽媽比得好沒意思,她是她,我是我。”
“好好,算我白費一番心血。我告訴你翡翠,紅歌姬有了恩客再被棄之若履,是行中大忌,一夜間就會身價暴跌。”程怡氣得嘴唇發顫,冷笑一聲道,“人家心裏有沒有你還在兩可,你就上趕著把自己貼進去。”她把一個錦囊狠狠摔在她身上,一甩袖子下樓去了。
小蔓嚇得躲在一邊,看到程怡離開才拾起錦囊。錦囊裏是兩顆光滑的橢圓形石頭,鮮明的黑白花紋,象上了彩釉一樣絢爛明淨。她放在手心裏端詳了半天,詫異地問道:“這是什麼?”
翡翠回頭瞟了一眼,心裏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把額頭靠在窗欞上,低聲回答:“產自大理的醒酒石。”周彥見過她醉得難受的時候。平日出宴主家對她都算客氣,三杯之後即可由身邊婢女代飲。但是那次布政使的宴席,她即使是海量,也被灌得人事不省送回來,床上躺了兩天才消去宿醉。
她在蒲團上跪下,望著觀世音莊嚴的寶相,喃喃祝頌: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騙過人,可沒有害過人,請保佑弟子夙願得償……她在男人麵前一向遊刃有餘,隻有這一次,明知那是一個無情的人,平和的背後暗藏著任性和驕傲,卻仿佛前世裏欠了他,一切都失去了控製。
周彥沒有從正門離開,他趁無人注意,翻上後院牆,卻無意中注意到院後的馬車,那輛重彩描繪的新式馬車,他再熟悉不過,是翡翠出門時的專用。他愣了一會兒,轉身回望著二樓的某扇窗,窗後隱約有人影晃動,竹簾一點點卷起來,他覺得自己心口的溫度也在一點點散失,那個翡翠掛件象一顆小小的心髒,貼著他的胸口撲撲挑動。王翠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傻兄弟,我們從小修習的,就是如何取悅男人。她想要的,你給不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從牆頭摔下去。
……
“四哥,你站在這裏做什麼?”一個小海寇出來找地方小解,差點撞在周彥身上。周彥啟齒一笑:“我在想相好姑娘的名字。”
徐洪聽到他的聲音,推開懷裏的女人笑道:“進來進來,哥哥這個讓給你。”
周彥挑起簾子走進來,“你舍得嗎?口是心非!”
滿屋的歌姬驀然覺得眼前一亮,江南人大多儒雅文弱,少見這樣強健的俊秀人物,簡單的衣飾也遮不住他的出眾氣質,整個人猶如一柄普通皮鞘內光華燦爛的寶劍。
“這是我兄弟,叫四哥。”徐洪攀著周彥的肩膀笑道。
兩個妖豔的歌姬一左一右在他身邊坐下,嬌聲膩氣地把粉麵貼了上來,“四哥哥……”
眼前掠過那窗後一閃即逝的倩影,一點燥熱從胸口蔓延開來,霎那間傳遍全身,周彥忽然間就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展開雙臂摟過兩個歌姬,“什麼四哥,掃興!叫哥哥。“
兩個歌姬都笑起來,一個把酒杯湊在他的唇邊,“哥哥,那就和妹妹吃個雙杯。”
另一個索性坐到他的大腿上,摸著他的下巴笑道:“哎呀,打哥哥進來,我就想著這張俏臉是畫的還是刻的,可算是遂了心願。”
徐洪笑著把兩人用力拖起來,“都放手,我和你們情哥哥還有正事。”
拉起周彥的手臂走到裏間。
“阿彥,你不是今日回京,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周彥看看他,沒有作聲,取過桌上的茶杯,喝兩口再吹吹熱氣,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
“阿彥?”徐洪皺起眉頭提醒他。
周彥看上去卻十分為難,兩道黑眉糾結在一起,眸子深處有掩不住的光點在跳躍。
徐洪從眼角瞟了他兩眼,心裏極其不受用:這會兒你賣個什麼關子!
一杯茶下去,周彥終於抬起頭,“有件火燒眉毛的事,想讓三哥知道。”他頓了頓,“可我畢竟是侯府的人,說得太多,鄙上將來不會放過我,二哥待我親兄弟一樣,這話又不能不講。
徐洪不耐煩,“你什麼時候學得這般扭捏,有話直說!”
周彥咬咬牙,仿佛下了決心,“三哥走後我向胡總督辭行,正趕上葉麻在獄裏劫了人質要逃。”
“什麼?”徐洪登時站了起來,額上冒出一頭虛汗,“他若跑了還了得!”
“三哥,你坐下坐下。他要是跑了,我還能好好坐這兒和你說話?”
徐洪耐著性子坐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周彥笑,“你信不過胡總督,還信不過兄弟?”
“你也在場?”徐洪明顯鬆口氣,“他現在什麼地方?”
“說起來你不會相信,葉麻在總督府的後衙,除了沒有人身自由,其餘全部待如貴客。”
徐洪臉色變了變,“胡宗憲搞什麼鬼?”
“因為葉麻答應他一件事。”周彥覷著他的神色,慢慢說,“他會寫信給陳東,勸陳東投順。”
徐洪勃然大怒,跳起來罵道:““狗娘養的,這叫什麼事?”他轉身問周彥,“你看到那封信了?”
周彥點點頭,“信中說,讓陳東設法擒了你和二哥將功贖罪。”
徐洪一拳捶在桌子上,五官扭曲成可怕的一團,惡狠狠地道:“我早該殺了這王八蛋。”
眼看火候已到,周彥續上最後一把火,“陳東在王弟那邊任掌書記,手裏捏著幾個忍術高手,你和二哥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著了他的道。”
徐洪愣了一會兒,驀然單膝跪下,“兄弟,哥哥求你一件事。”
周彥吃了一驚,雙手去攙扶,徐洪卻格開他的手道:“你不答應,哥哥今天不會起來。”
周彥扶不起他,隻好也跪下,無奈道:“你總要告訴小弟什麼事啊!”
“看在二哥的麵子上,你再留一段日子。”
周彥看著他沒有搭腔,徐洪有點著急,急道:“四弟,我知道你惦記著家主人,這個要求強人所難。可是二哥如果好好地招撫收編,也算幫你家侯爺一個忙吧?”
“三哥說得很是。”周彥沉默了一會兒,扶他起身,“既然如此,小弟就再留一段日子。
徐洪大喜過望,拉起他的手走到外室,對幾個歌姬吩咐,“好好服侍四哥。”
周彥擺擺手,“罷了罷了,我找地方睡覺去。”
一個叫荷香的姑娘卻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徐洪笑笑道:“他另有心上人,怎麼看得上你?帶你四哥休息去,他若是不要你就回來,三哥疼你。”
周彥神情麻木地倒在床上,任憑荷香為他擦臉洗腳,寬衣解帶。直到一個光滑溫熱的身體滑進床鋪,他才清醒過來,一把推開荷香,“你出去。”
荷香被他臉上近乎猙獰的表情嚇了一跳,但她畢竟見多識廣,立刻鎮靜下來,把身體向他擠了擠,迅速掛起一臉嫵媚的笑意,伸出兩臂纏上周彥的脖頸,“哥哥不喜歡我嗎?”
周彥撥開她的手臂,捏著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了半晌,問道:“你對每個客人都這樣笑?”
他的手勁極大,荷香被他捏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卻咯咯笑道:“這是青樓,喜怒哀樂都可以出賣,莫非哥哥不喜歡我笑?那我哭給哥哥看好不好?”
周彥的心口如被人刺了一刀,疼得渾身抽搐。他抓起外衣跳下床,摔門出去。前廳有無數種醇酒可以選擇,他需要的是這種解脫。
徐洪一早來總督府辭行,胡宗憲攜了徐渭,特意設酒為他餞行。幾杯酒下去,徐洪忍了又忍,還是憋不住問:“家兄和我一心投誠,胡總督還是不相信我們的誠意?”
胡宗憲的麵色立刻陰沉下來,象是堆上了烏雲。片刻之後,他的神色漸漸和緩,嘴角浮起笑意,“你都知道了?消息傳得真是快!”
徐洪心裏明白,言語間已經出賣了周彥,但激憤之下顧不得許多,索性把話挑明,“胡總督想要陳東,為什麼不明說?”
胡宗憲的目光和徐渭一碰,兩人心領神會,暗自一笑。綿延數月苦心布下的棋子,終於一步步逼近最終的結局。
他沉默片刻道:“此話端的是一言難盡。我曾向當今聖上許諾,以項上人頭擔保江浙沿岸平安無事。你若能助我達成心願,有我胡宗憲的榮華富貴,必少不了你們兄弟的一杯羹。”他向徐渭笑了笑,“文長,把那封信交給他。”
此言出乎徐洪的意料,一腔憤懣頓時化為烏有。他接過信,滿紙難以模仿的粗陋筆畫,果然是葉麻的筆跡。他飛快瀏覽完內容,不安地問道:“你真不打算送給陳東?”
胡宗憲冷笑一聲道:“你瞧我是背信棄義之人麼?我想收服陳東,但不是這種方式。這封信就交給你處置。”
徐洪將信收進懷裏,隻是一抱拳,“別的不多說了,回去我和二哥商量,月內必有好消息。”
目送徐洪一行人離開,胡宗憲注意到那個變得沉默寡言的背影。原可從此置身事外的一個人,被他一手推入局中,違背本性被迫去虛與委蛇。按說官場中隻有擠兌傾軋,他做事隻求自保,再不期望良心安適,對周彥,心裏卻有莫名的歉疚。
“功名萬裏忙如燕,斯文一脈微如線。”
他回到書房,提筆寫下這一句,思忖半晌,苦笑一聲將紙揉成一團,隨手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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