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複職(2 / 3)

沒有回頭路了。這一刻心中反反複複回響的,隻有這一句話。

嚴嵩的賜第位於城南阜財坊附近,軒敞壯麗不減王公,是京師最大的府第之一。嚴府今日正在大宴賓客,正門前官轎雲集,擠得水泄不通,幾無插針之地。側門處則禮車禮擔流水般絡繹不絕,熱鬧得如同集市。

曹懿的青布小轎卻繞過正門,直奔西北側的角門而去。

嚴府的管家嚴年早早候在那裏。這嚴年號萼山,雖為家奴,但內外官員夤緣嚴府,均由他經手,卻是現官不如現管,因此人人敬畏,統稱他為“萼山先生”

曹懿躬身下轎,嚴年早已叩下頭去,“小人見過侯爺。”

曹懿對他很客氣,伸手扶他起來,笑道:“家禮足矣。你還是叫我表孫少爺聽著親切。”。

嚴年欠欠身在前麵帶路,“您可算來了。老太太惦記一天了,問了幾回,逼得我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兒露麵。”

曹懿隻是有分寸地微笑一下,並沒有接腔。嚴年地位再顯赫,也不過是嚴府的家奴,他還不想禮賢下士到這個地步。

嚴年回身攙住他,“這兒有青苔,您小心失了腳。老太太吩咐的,表孫少爺到了就去後堂,老太太現正和幾位內親說話。”

曹懿放眼打量著四周的景色,不經意地問道:“相爺退值了嗎?”

“皇上今日齋醮,相爺被留下了。估計明日才能出宮。”

曹懿“哦”了一聲,多少有些失望,內心深處卻又有一點莫名其妙的解脫。

踏進後堂的大門,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他立刻楞住。所謂內親,原來是嚴嵩的幹兒子,都禦史總理鹽政鄢懋卿、文選郎中萬寀和職方郎中方祥。因所有文武官員的勘選,都要從萬、方兩人手中經過,坊間戲稱此二人是嚴氏父子的文武管家。他隱隱有種進了陷阱的感覺,悔得想掉頭離開。

室內的人看到他進來,除了歐陽氏,都站起身按官階依次行庭參禮,曹懿隻能含笑一一回禮。

歐陽氏笑逐顏開,挪動身體便要下炕。曹懿緊走幾步,跪在炕前的腳踏上正要磕頭,歐陽氏已經拉住他的手拖到身邊,摟在懷裏滿身滿臉的摩挲,一口一個“九九”。下麵幾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這祖孫兩人,看到一向不假行色的曹小侯爺,被揉搓得一臉尷尬,有人忍俊不禁,索性扭過臉吃吃笑。

歐陽氏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放開手笑道:“我們娘倆敘敘舊,你們都下去,到前廳幫著世藩招呼客人。”

鄢懋卿等人皆應聲退下。炕上原本躺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正睡得香甜,被說話聲驚醒,惱得張開嘴大哭。奶娘伸手抱起他,那孩子的身體一離開大炕,哭聲陡然變得更加尖厲,張開兩隻小手掙紮著要往炕上撲。

曹懿被他的哭聲刺激得耳鳴不已,看看歐陽氏,無可奈何地笑道:“沒關係,放他在這兒好了。”

孩子一挨到炕,立刻止住了哭聲,睜大黑眼睛看著他。曹懿猶豫了一下,向他伸出手。那孩子翻身爬過來抓住他兩根手指,放在眼前端詳了一會兒,突然塞進嘴裏。曹懿始料不及,又不敢用力,隻好任他荼毒。剛剛生出的小牙,咬得還真是疼,他抽著冷氣苦笑。

奶娘驚叫一聲,上前捏他的小嘴,他死活不肯鬆口,眾人頓時亂做一團。曹懿哭笑不得地攔住她們,“別亂來。”

他拎起腰間的荷包在孩子眼前晃動,荷包上鮮豔的瓔珞引開了孩子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放開嘴,曹懿白皙的手指上已經留下幾個小小的牙印,口水塗了他半個手掌。

孩子咧開小嘴,漂亮的小臉笑得象朵花一樣,曹懿的心忽然就軟成了一泡水,張開手臂抱住他。一個柔軟的小身體伏在他懷裏,散發著淡淡奶香,兩隻小手沒有一刻得閑,拽過他的腰帶,猶豫著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放進了嘴裏。

曹懿覺得好笑,輕輕用手指逗他,他象是極其怕癢,扭來扭去咯咯笑,掙紮中衣領散開,露出胸前的金項圈,項圈的做工極其精細,縷空的枝葉蔓然翻卷,盡頭處是一顆血紅的寶石。曹懿心裏一沉,難怪覺得這孩子麵善,他抬起頭問:“他姓萬?”

歐陽氏明白他的心思,將孩子交給奶娘,示意她帶著孩子出去,然後看著他道:“是初蕊的兒子。九九,如果不是你執意退婚,早該兒女雙全了,大好姻緣被白白錯過。”

曹懿低下頭笑了笑:“誰想得到還能活這麼久?”

當孩子把柔嫩的臉蛋貼在他懷裏的時候,是一種對人完全的信任和依賴,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體會了。

那種眼神蒼涼地微笑,讓歐陽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拉過他的手臂撫mo一會兒,終於將他摟進懷裏,“九九……”

曹懿隻覺得辛酸,眼中卻幹幹的沒有一滴眼淚。所有的選擇,都是萬般權衡之後,在當時情境中做出的最正確選擇,即使以後發現選擇錯誤,已經過去的,也隻能讓它過去。不然還能怎麼樣,象孩子一樣坐地痛哭?如果眼淚能挽回流沙一樣從指縫中消逝的幸福,又有多少長城禁得住世人的哭泣?

門外的侍女打起門簾,揚聲道:“少爺和孫少爺下來了。”

曹懿有點失神,那個小人兒溫軟的觸覺,還殘留在他的胸口手臂處。聽著他咿咿呀呀柔嫩的聲音漸漸遠去,心中是一片壓抑空茫。如果不是命運的翻覆無常,那胖得象嫩藕手背上有四個小坑的小手,本是屬於他的;那烏黑的眼珠、紅潤的小臉、那個柔軟溫暖活生生的小人兒,本來都是屬於他的。

初蕊,這個曾以為被遺忘的名字,依然象粗礪的砂石,狠狠摩擦著他的心口。被封存的記憶,又曆曆浮上心頭,胸口如被重錘撞擊,他感覺自己正在一個深穀中急速墜落,卻始終無法到底。

歐陽氏察覺他忽然變得冰涼的手指和腕上強烈的脈跳,驚惶地問道:“九九,你怎麼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讓曹懿出現了幻覺,中間的十五年象是憑空消失,他仍是無憂無慮的謹寧世子,為掏鳥蛋從樹上摔下,歐陽氏摟他在懷裏輕喚,“九九,九九……”

“姑婆,我疼!”他含糊地應著,無意識地緊緊攥著歐陽氏的衣袖,秀麗的臉因為忍痛幾乎扭歪,終於癱軟在歐陽氏懷裏昏死過去。

嚴世蕃帶著兒子嚴鵠進屋的時候,隻看到自己母親緊摟著人事不省的外甥,一個侍女半跪在炕上托著曹懿的頭,他的臉白得象紙一樣。

後堂在手足無措中亂成一團。幸好太醫院院使就坐在前廳,很快帶著一名院判過來,把完脈兩人嘀咕了一會兒,都是一臉難色。

看著嚴世蕃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院使跺跺腳,對那個姓李的院判道:“你就下手吧,先把人救醒再說。”

李院判從懷中取出一個白布小包,攤開來原來是幾十枚銀光閃閃的長針。他看了一眼歐陽氏,淡淡道:“請老夫人暫時回避。”

嚴世蕃瞪起眼睛問道:“為什麼?”

李院判在水盆中仔細淨了手,聲音依然清淡如舊,“施針的過程很痛苦,卑職怕驚到老夫人。”

嚴世蕃隻好和嚴鵠扶著歐陽氏避到另一個房間去。小半個時辰之後,家人上前稟報,“表孫少爺醒了。”

曹懿全身都象浸在冷汗中,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看到歐陽氏坐在身邊,他勉強伸出手,掙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姑婆,侄孫不孝,嚇著您了!”

歐陽氏撫著他尖尖的下巴,簡直是心如刀割,“孩子,別做那勞什子的官了,跟姑婆過上兩年,好好調理調理身子。”

曹懿笑了一下,笑得很淒涼無奈。他自己生不如死也就罷了,卻屢屢連累周圍的人也心情壓抑。

“你這個樣子,你娘在地下也不會安心。她臨去前抱著你不肯放手,就是不放心把你一個人扔下。”

曹懿把臉轉到一邊,眼淚順著眼角悄悄滑落。關於母親的話題,永遠是他的死穴。沒有人告訴過他母親去世前的狀況,在侯府,這仿佛是一個神秘的禁忌。他追問過父親,父親卻抱以長時間的沉默。

“母親見過我?”

曹懿輕輕問道。如果是這樣,雖然繈褓之中的嬰兒沒有記憶,但他總算是見過母親的容顏。

歐陽氏枯瘦的手指插進他柔軟的黑發,輕輕揉摸著,猶豫了一刻後回答:“她用自己的命換了你一命。”

“姑婆……”

曹懿忽然間悲從中來,伸出雙手摟住歐陽氏的脖頸,臉上眼淚縱橫,抽泣得象個孩子,仿佛終於找到了機會,把這些年存在心底的委屈全部釋放。

“好孩子,別哭……”歐陽氏抱著他,也禁不住淚水漣漣,“有什麼難事,說給姑婆聽。”

嚴世蕃從母親房中出來,氣得臉色發紫。他是嚴嵩三十四歲時才求得的獨子,年輕的時候雖然個子不高,卻繼承了歐陽家族的清雋之氣,眉眼很有可觀之處;這幾年養尊處優迅速發福,原來的清秀蕩然無存,遠遠看上去頸短體肥,矮胖的身體象個四方墩子。

這副容貌雖然不雅,他卻有一身博聞強記的驚人資質,因此熟稔國典,通曉時務自不在話下,他也以嘉靖朝才子自居,不但不把父執輩的官員不放在眼裏,就是嚴嵩,也敢當麵出言頂撞。但他隻怕一個人,就是母親歐陽氏。

方才當著晚輩的麵,歐陽氏把他擠兌得無地自容,他卻敢怒不敢言。隻好拿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撒氣。

“讓老太太罵了?”

鄢懋卿瞟著他閑閑地問。

“先是曹小侯爺那檔子事,說著說著又繞到新姨太太身上,還不是老生常談?是他自己坐到炮撚上,關我什麼事?真是晦氣!”

鄢懋卿哈哈大笑,“你是要當心自個兒身子,別弄出那牡丹花下死的風liu典故來。”

嚴世蕃嗤笑一聲,“咱哥倆五十步笑百步,你那如夫人裏頭倒真有幾隻狐狸精。”

他詭秘地一笑,低聲道,“比起北地胭脂,江南佳麗的風味果然不同,簡直妙不可言。下次讓胡宗憲幫你選幾個好的送上來。”

“得,謝了,我還想多活幾日。”

鄢懋卿拱拱手笑道,“剛才你說曹小侯爺什麼事?”

“他想回浙江。”

鄢懋卿皺皺眉頭,“這又怎麼了?景王早就交待下來的,遲早要辦。”

嚴世蕃冷笑一聲道:“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小東西跟我來這招。你自己看!”他把一本薄薄的冊子扔給鄢懋卿。

鄢懋卿翻開一頁頁看下去,冊子上記載的是三十四和三十五兩年間,浙直兩省軍費虛報的開支項目,一筆筆列得清清楚楚,令人觸目驚心。他仰起頭略略想了一下,已經明白,“這是趙文華在任時做的事?他怎麼會有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