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從張經的遺物中發現的。純粹放屁!”嚴世蕃氣得罵了粗話,“錦衣衛抓捕張經時,總督府被搜了個底掉,怎麼會單單留給他?”
鄢懋卿啞然失笑,“這小侯爺,當真讓人刮目相看,東樓,你自負才學,竟也有被人算計的一天!”
嚴世蕃哼了一聲,“我到底是他舅舅,你見過這樣的外甥嗎?偏偏老太太被他哄得五迷三道。”
鄢懋卿沒好意思再笑,想了想道:“不過呢,新任提督沈良才是老徐的人,這顆釘子一旦揳進浙江地麵,再拔出來就難了。”
“所以那小東西才會有恃無恐。”
嚴世蕃抓起一把紙鎮重重拍在書案上,“他就是認準了,我們短時期內找不到替代他的人。”
鄢懋卿收起笑容:“你也不必生氣,他若是不聽話,能抬起他來就能把他踩下去。隻需揀著皇上打坐靜修的時候,讓內臣挑幾件江浙的麻煩事回奏,一個月就能把他送回詔獄。我擔心的是,景王最近跳得厲害,到底是什麼意思?”
嚴世蕃點點頭,“收買人心唄。這景裕二王,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尤其是景王,甭看平日一副花花太歲的模樣,其實城府深著呢。”
“景王進宮的次數,實在太勤了。這重新啟用曹小侯爺的主意,到底是他還是皇上的意思?”
嚴世蕃抓抓頭發,歎口氣道:“我手裏有總督胡宗憲和知府張應禮的兩個奏折,明日與相爺商榷一下,先遞上去探探皇上的口風。”
“這本冊子,你打算怎麼處理?”
鄢懋卿掂掂手中的文冊,“這些東西一旦落到禦史手裏,雖說死無對證,也會折騰得人仰馬翻。江浙、內閣和兵、戶兩部,皆難逃其咎!曹小侯爺如此聰明,難道不明白困獸猶鬥,自己走的,也是一步險棋?”
嚴世蕃走到門口,一腳踹上了房門,返回身冷笑道:“他自小就這樣,說話行事均不循常理。軍餉加派一案,老徐為什麼前功盡棄?因為他遇到的,是個敢把身家性命押在賭桌上的人。除了我這外甥,誰敢這麼做,你敢麼?老徐敢麼?這叫置於死地而後生,他若拿這個威脅我,我還真不能把他怎麼樣。”
鄢懋卿搖搖頭,“可是到底激怒了皇上,把他排擠出了浙江。老徐不算無功而返。”
嚴世蕃仰天打了個哈哈,“懋卿,你也一把年紀,還不如個二十歲的孩子看得明白。皇上雖然日日打坐修玄,不出西內一步,可他每晚披閱奏章到五更,加上黃錦這個手眼通天的內相,有什麼是皇上不知道的?皇上若真想處置他,用的著搞一堆噱頭,又是廷杖又是係獄,弄得血淋淋一片給人瞧?不過給徐老兒那邊一個台階下,讓他們見好就收。”
鄢懋卿牙疼一樣”噝噝”吸著涼氣,沒有再說話。半晌才回過神道:“交給嚴年查一下,到底是從哪兒露出來的消息?”
他挽起嚴世蕃的手臂,“客人在前廳等你勸酒,先放下這事,改日再說。”
兩人一起出了書房門,嚴世蕃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個院判,姓李的,看著臉生,是什麼人?”
“姓李?”
鄢懋卿想了一下,“你說的,大概是李時珍,李東壁,楚王推薦來的。”
第二日,謹寧侯府為嚴世蕃新納的如夫人,補了兩份賀禮。一頂金絲帳幔,用極細極韌的金線編織而成,手工精巧還在其次,網格處編結著一顆顆晶瑩的寶石,紅藍綠紫四色俱全,俱為罕見的珍物。另一份,是個兩尺左右的卷軸,嚴世蕃打開看時,禁不住喜出望外,竟然是五代南唐畫家周文矩的《宮中圖》,此畫幾近絕跡,早已是有價無市。
曹懿沒能安心躺著養病。一個月內門可羅雀的侯府,訪客微妙地多了起來,很多是曾經和父親共事過的同僚,他不得不一次次從床上掙紮著爬起來,換過衣服見客。實在熬不過去的時候,他瞞著方先生服用了曼陀羅。
從那天看到鄢懋卿三人,他就明白,嚴家已經下定決心,要在他身上打上嚴氏的烙印。他進出嚴府的消息,這幾日怕是已傳遍北京官場。
他取出那本薄冊交給嚴世蕃的時候,心裏是報複的快感。在詔獄的七天七夜中,他已經想清楚一件事:目前的形勢,嚴守中立並不能幫他明哲保身。如今不過是暫時尋求庇身之處,對方如果逼人太甚,他不會介意玉石俱焚。
趙文華雖死,可若順著這根藤摸下去,追究起銀子的去向,嚴嵩父子怕是脫不了一半幹係。得到這本冊子,並沒有花費太大的代價,一張千兩的銀票就解決了一切。這是他寧可自己做得累死,也不願雇師爺的原因。
胡宗憲和張應禮在奏章的最後,都提到一句話,“江南人民感念曹懿德惠,現尚引領遙望。”這是出自嚴世蕃的授意。
嘉靖看到這兩份奏折,傳了首輔嚴嵩進來問他的意思,嚴嵩回奏,事關社稷安寧,沈良才恐不勝重任,不如仍遣曹懿。嘉靖便淡淡說了一句,“既然百姓翹首以盼,那就讓他回去吧。”說完將奏折擲回給秉筆太監,令他到內閣宣諭,即日準備草詔,曹懿官複原職,允其戴罪立功,重返浙江。
喧嚷了兩個月的鬧劇,竟然又回到了起點。如此戲劇化地結束,人人始料未及。看上去雙方都毫發無損,其實是兩敗俱傷。唯一的受益者,隻有嘉靖,既敲山震虎警告了嚴氏父子,又讓徐階一方審時度勢,不敢再輕舉妄動。
曹懿脊背上一身一身的冒冷汗。幾個月來的遭遇融會貫通,他發現自己幾次遊走在生死邊緣,完全是憑著運氣一路闖了過來。
宮中前來宣旨的是司禮監內臣呂芳。侯府在正門設香案迎接,跪聆聖旨後,曹懿將呂芳讓進內堂,把一張銀票塞進呂芳的袖中,笑道:“寒微薄禮,不成敬意,公公且拿去喝杯茶。”
呂芳不動聲色地將銀票收入袖口,看著曹懿微笑道:“請謹寧侯麵南跪下,奴婢還有皇上的口諭傳達。”
曹懿跪下,聽到呂芳說:“皇上有句話賜給謹寧侯,望謹寧侯謹記在心,莫負皇上的期望。”
曹懿叩頭道:“皇上聖訓,臣凜遵聖諭。”
呂芳一字字慢慢念道:“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惟廣聽納,則窮凶極惡,人為我攫之;深情隱諱,人為我發之。”
曹懿心中一凜,額頭上頓時冒出細細的汗珠。嘉靖曾經問過徐階,如何知人識人?徐階在禦前從容作答,說的就是這句話。如今嘉靖特意交待給他,其中意味深長的含義,令他遍體生寒。
嘉靖另賜了一方金印,作為今後密疏封緘的憑證。送走呂芳,曹懿翻過底座查看,印鑒上小小的四個字:風雲際會。他收起金印,反複默念著這四個字,臉上是無奈的苦笑。
奉旨離京的日子,是八月十九,隻給曹懿留下不到十天的準備時間。如藍不滿地咕噥:“怎麼這麼急?連個中秋都不讓人好好過,才看著長了點肉。”
“瞧這老氣橫秋的勁兒。”
曹懿故作輕薄地挑起她的下巴,“真是嬤嬤一手調教出來的。”
如藍打掉他的手,佯做嗔怒道:“青天白日的,公子放尊重些。”
曹懿收回手大笑,卻聽到門口有人輕咳了一聲,多日不曾露麵的嫣紅,帶著兩個仆婦站在門外。她微微蹲身道:“冬衣送來了,請公子試試身,有不合適的,讓她們拿去連夜改。”
仆婦手中的包裹打開,裏麵是幾件錦緞絲綿袍和一件大毛的風氅。
曹懿立刻覺得汗毛凜立,退後幾步不情願地道:““這麼熱的天氣試冬衣,瘋了!”他轉身往外走,“我要出去見客。”
如藍卻不肯放過他,拽住他的衣袖道:“我的小爺,抓到你一次多不容易。你咬咬牙將就一下,很快就完了。”說著展開風氅披在他身上,曹懿隻能伸開雙臂由著她擺弄。
嫣紅一直沒有說話,隻是蹲下身撫平衣料上的皺褶,就著衣服的寬窄坐上記號,然後招手讓仆婦進來,一一交待給她們。
看到曹懿使了個眼色,如藍會意,找個借口帶著兩名仆婦離開,輕輕關上了房門。
嫣紅背對著曹懿,湊近窗口細細察看那些衣服的邊縫與紐帶。曹懿卻分明看到,蛋青色的布料上,有水漬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他走過去,沉默許久才開口,“嫣紅,抱歉我不能為你送嫁了……”
嫣紅轉過身,眼睛還是紅的,臉上卻已經沒有了眼淚。“以後不能再服侍公子了,”
她看著曹懿,平靜地問道,“有幾件事,公子能不能答應我?”
“你說。”
“公子要記得按時吃藥,別賭氣就忘了。”
“好。”
“你右手中指受過傷,逢著陰雨天,讓她們用熱手巾敷著,冬天出門不要忘了手爐。”
“我知道。”
“還有……”嫣紅的聲音突然哽咽,她頓了頓,接著說下去,“讓書房的小子們把字寫大些,你每天看那麼多字,會傷眼睛。”
曹懿一把抱住她,嫣紅在他懷裏哭得渾身發顫,幾乎語不成聲,“公子以後會記得我?”
“會。”
“很久以後仍然記得我?”
曹懿的下巴抵在她柔軟清香的長發上,竭力忍著眼中的淚水,“嫣紅,我不會忘記你。”
黃昏的時候,曹懿帶著沈襄登上後花園的假山,山頂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四麵來風,視野異常開闊
沈襄一年裏身量長了不少,幾乎超過曹懿的肩頭。除了少年人仍顯單薄的骨架,他已逐漸褪去青澀之氣,不再是初見時那個令人憐惜的少年。
曹懿望著他,如同望著自己的過去。少年成長過程中經曆的所有痛苦,他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隻能讓沈襄自己去一點點領會。因為隻有遍體鱗傷之後,才能換取所謂的成熟。
“沈襄,我說的話,不管你現在能不能理解,都記在心裏。”
他扶著沈襄的肩膀,疲倦得似乎一推就倒,既象是對沈襄,又象是對自己,“生難死易,無論何時何地,你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再苦再難,也要掙紮著活下去。”
沈襄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不遠處可以看到皇城大內輝煌的殿頂,金黃的琉璃瓦在夕陽中閃爍著耀目的光芒。
-----------上卷《霧鎖東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