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
我從小就是個好奇心強的孩子。
學校放暑假布置了課題研究,我想到一個好玩的點子。
在家門口的馬路上放一枚硬幣。有多少過路人會發現它,又有幾個人會撿起它呢……我躲在角落裏觀察、計算,並提交了相關報告。
這裏的問題在於,究竟該放多大麵值的硬幣。鋁製的一日元硬幣在瀝青馬路上並不顯眼,即使有人看到,也可能視而不見。十日元硬幣用作實驗太昂貴,小孩子也負擔不起。如果撿走的人太多了,還要不斷地補充。想來想去,我最後決定放五日元硬幣。那是昭和30年代的事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躺著不動都會汗流浹背。我觀察了兩三個小時就累得不行,最後趕緊撤退了。印象中,發現地上有硬幣的人很少,停下腳步撿起硬幣的更是隻有一兩個人。加上那是住宅區的馬路,行人本就不多。但我也有收獲,就是意識到,走路時會盯著地麵的人很少。
欸?你問我這種發現有什麼意義?
什麼意義也沒有。
隻是因為有趣。因為我想知道,人類會采取怎樣的行動。如果把五日元硬幣換成十日元會怎樣?換成一百日元又會怎樣?如果換個地方,在繁華的街道,或是學校的走廊做這個實驗呢?結果會發生什麼變化?就算看到硬幣,也會因為顧忌四周的目光,不好意思撿起來——這樣的人會增多嗎?諸如此類,問
題可以不斷地拓展。
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方法叫“定點觀察法”。是今和次郎提出的“考現學#pageNote#0”研究方法之一。1888年,青森出身的今和次郎進入東京美術學院,對明治至大正時期的日本都市風俗頗覺驚訝。1925年,他對銀座街頭的風俗做了定點觀察,並把結果發表在《婦人公論》上。這一研究將銀座街頭的紳士和淑女按服裝與發型分類,分別計算出洋裝與和服、西式短發與日式發髻的數量。
數據顯示,西式短發占比為42%,日式發髻占比為31%,折中發型占比為27%。其中,男性幾乎都剪了西式短發,與之相對,女性剪短發的比重為0,梳日式發髻的比率很高。首先受到“文明開化”影響的男人們,想必還對短發洋裝的女性心存畏懼吧。我眼前浮現出一位身穿西裝的紳士,以及落後他三步,盤日式發髻、穿和服的女性。
知道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這些信息,對理解當年男性普選法的通過,以及後來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行為等,可謂毫無用處。但它也讓我們看到,歐化的影響在男女之間差異巨大,其中,發型的改變先於服裝。
最重要的是,它能滿足人的好奇心。讓人一邊感歎,一邊驚訝著接受事實的衝擊。這很有趣,不是嗎?
考現學發端於日本,而非從國外引進。如果說考古學是致力於收集深埋於土中
的陶器碎片,以此複原過去的全貌,考現學就是力圖拚湊眼前各種毫無關聯的斷片,試圖雕刻出“當下”這一時代的全貌。因此可以說,考現學建立在考古學的基礎上。因為考現學沒有對應的外語詞彙,學者們便效仿“archaeology(考古學)”,為其命名為“modernology”。
同一時期,民俗學學者柳田國男出版了《明治大正史 世相篇》(朝日新聞社,1931年)。他在序言中表示自己“故意沒有使用任何固有名詞”。翻開目錄,標題都是諸如“時代之音”“田園的新色彩”“戀愛技術的消長”之類。說起民俗學,人們往往會產生“向某地長者打聽過去的事”的聯想,可以想見,這本書在當時很是新鮮。由於柳田國男沉迷於眼前極速變化的流行與風俗變遷,這本書的主人公不是人物或事件,而是緩慢但切實發生著改變的景觀與感覺。說起來,民俗學原本就是同時研究“不易”與“流行”的學科,如果隻關注“不易”,就無法孕育出以“流行”為對象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