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有一次,我與小學認識的朋友久別重逢,聊起往事。朋友的回憶充滿細節,精彩紛呈,我卻聽得頭昏腦漲。

“話說,你還記得吧?”麵對朋友的不斷詢問,我試圖跟上她的講述,在腦海裏拚命搜索,但記憶裏一片空白,再怎麼回憶也隻是瞎忙活。

“你再想想,就是那所學校後庭裏的花壇,在那個角落裏……”朋友一個勁兒地說著,我卻隻能報以曖昧的微笑。

她越是描述,我越是覺得她的記憶豐富多彩、栩栩如生,我的記憶則像一片烏雲密布的天空,混濁又單調。據說隨著年齡增長,人們會漸漸記不清最近的事情,很久以前的記憶卻會變得鮮明;可我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是我記憶力特別差,不過好像也不隻是這個原因。

我讀過一本介紹受虐孩童經曆的書,從中得知,遭受虐待的孩子會忘記那些記憶。為了活下去而自行封印痛苦的記憶,孩子們對這種智慧無師自通。我雖沒受過虐待,那些單調的記憶卻昭示著我童年的乏味。想到幼時可憐的我,真想伸手抱抱她。

打我記事的時候起,父母就在不斷地爭吵。母親感歎父親的專橫,常在我們跟前抱怨。我還記得小時候父母吵架,我和哥哥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門後,嚇得一動不動。作為家中長子的媳婦,母親與祖母的關係不好,而當父親的妹妹們來訪,姑嫂間又會有別的

矛盾。據說成長於大家族中的孩子因為見慣了複雜的人際關係,形成的人生觀與核心家庭長大的孩子有很大區別。當時的我很恨獨斷專行的父親,如今回首,才體會到父親作為一家之主肩上所負的重擔與心底的孤獨。我對無人理解的他心懷惻隱。

翻看幼年時期的照片,會覺得我一點也不可愛。那時的我確實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吧。如果現在的我遇到童年的我,一定也會覺得她不討人喜歡。在所有的照片裏,我從沒露出過孩子氣的無邪笑容。那時父親溺愛我,我也吃準了這一點,每當他想給我拍照,我就擺出pose(姿勢)配合。

但非要說起來,小孩不可愛,也不是小孩自己的責任。

我成長在被過度保護的高牆之內,與附近的小孩團體毫無交集。每天放學回家丟下書包,也沒有關係要好的鄰居一起玩。僅有的幾個朋友,也隻能在約好的情況下被邀請過去玩,而且隻能在對方辦生日會的時候。我雖然有哥哥和弟弟,時常跟他們玩西部片或劍戟片的角色扮演遊戲,但也隻能待在高牆之內。因為對牆外的世界心懷憧憬,我很喜歡爬上牆壁,偷看鄰居家的院子。話雖如此,當時的我還沒有走出高牆的智慧與勇氣。

因為我對社會一無所知,於是接受了父親的安排,進入他物色的中學、高中。當我提出要考駕照的時候,父親說:

“女孩子不要那麼辛苦,坐副駕就行了。”我心想:哦,這樣啊。就遂了他的意。如今想來真是難以置信。父親的方針是把女孩子養在風雨不侵的溫室裏。為了反抗他而選擇外地的大學,是我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選擇。之所以這麼做,大概也是直覺告訴我,繼續留在家裏會變成廢人。離家求學的選擇是對的。從那以後,我的人生才真正拉開了帷幕。跟常人一樣吃了苦碰了壁,我才終於意識到何謂自我,何謂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