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阪

金澤是一座河岸連接地上的城市。名為“犀川”與“淺野川”的兩條河流削平了高地,形成天然要塞,加賀百萬石#pageNote#0的金澤城#pageNote#1坐落於河流間的高地,附屬於金澤城的兼六園則是前田家的庭院。因為市中心就建在這塊高地上,途中地勢忽高忽低,自然形成了許多坡道。

我就讀的高中名為“二水高中”,是男女混讀的縣立學校。校名源於“兩條河流”。我和朋友時常打趣它“就是二流高中的意思咯”。這所學校並非馳名縣外的升學名校,前身是所女校,名為“第一女高”,所以有種說法:“娶妻當娶二水畢業生。”校內女性地位較高,學校的政策也比較溫和。

高中生活本該“謳歌青春”,實際上也有不少煩惱。

十六七歲的年紀,不算小孩也不算大人。看不見未來的出路,也對自己毫不了解。雖然想借升學的機會離開父母所在的家庭,但學習很無聊,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學。雖然想脫離父母的管束,卻也因此意識到自己的弱小。明明對社會一無所知,又因為讀了太多書,對人生感到倦怠與失望。偶爾甚至會產生無法紓解的憤怒、坐立難安的焦躁感,想毀滅世界,讓一切重來。

但我並非特例。每個人在高中時期都有過類似的情緒吧。

尤其金澤這座城市,是一片沉澱了太多過去,且拒絕變化的土地。事物堆積發酵,散發出

近似腐敗的臭氣。列維-斯特勞斯#pageNote#2提出的“烹飪三角”包括煮的東西、烤的東西、腐爛的東西,其中,我一直最喜歡“腐爛的東西”,即發酵類食品。其實發酵與腐敗,隻是同一現象的不同側麵。出生於京都的朋友曾為我拆解“嗜好”這個詞,說它表示“老人覺得美味”,我不禁點頭稱是。腐爛的食物,不符合年輕人的口味。

我的同學裏少有工薪階層的孩子,大都是商人、手藝人、醫生或僧人的兒女。每次去朋友家玩,總會聽到他們的聲音從老店鋪深處的陰影裏傳來。我們這代人雖已出現少子化傾向,家中的長子長女卻依然被視為家業繼承人,十幾歲已經有了自覺,對早已注定的人生半是理解、半是放棄。

在這個一成不變、宛如腐爛的城市裏,我會像母親一樣結婚生子,又像祖母一樣老去嗎……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卻很清楚地明白自己討厭什麼。

我就讀的高中位於犀川之西的寺町台。我家也在寺町台。新修的教育中心則在市中心的高地、靠近金澤城的位置。那裏的圖書館不僅為市民提供了方便,還安裝了當時少見的空調,一到夏天,本地高中生都愛去那裏複習備考。從學校到圖書館一定會經過一條坡道,即W阪。

“寺町”正如其名,路上密集分布著各個宗派的寺院,穿過這條路,走下陡坡,就能看到橫跨犀

川、通往兼六園的櫻橋。櫻橋也如其名,一到春天,河畔開滿櫻花,十分美麗。橋下立著室生犀星所作的《杏子》的歌碑,據說他筆名裏的“犀”就取自“犀川”。這道陡坡上鋪了石梯,從側麵看像個臥倒的“W”,所以被叫作W阪。石階小路上無法通車,兩旁栽滿上了年頭的櫻樹。

春夏秋冬,我從這裏經過了多少次呢?櫻花盛開的時節,花瓣如雪花飄零。花落滿地,我踢著路麵厚厚的花墊行走。櫻樹長出嫩葉,樹冠逐漸擋住河麵風景,到了夏天,蟬鳴聒噪不已。秋日裏,櫻樹的落葉鋪滿石階,走路時總能聽到幹燥葉片的摩擦聲。嚴冬襲來,樹葉掉光,幹枯的枝丫間依稀可見白雪覆蓋的城市屋頂。

無論是陽光刺眼的白天、微暗的黃昏,還是落日後的黑夜,我都曾途經此處。自從我在繁華大道“香林坊”背後發現一家咖啡店並成為那裏的常客後,途經W阪返回寺町台的家,就成了我每天既定的路線。香林坊背後還有家電影院,每天連放三部老電影,我也曾坐在昏暗的座位上觀賞過。那時的高中生被禁止做這些事,正因如此,才給人一種打破禁忌的愉悅。

再長大一點,我學會了喝酒,習慣在犀川的河岸邊吹著風醒酒,之後再爬上坡道回家。

W阪。每當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會想起一些難過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