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我總是低頭走路,回

憶裏全是階梯與石頭地麵、櫻樹樹蔭與踩枯葉的聲音。事實上,這條坡道雖被樹蔭遮住了遠處風景,每到冬天,樹葉凋零,還是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樣貌,我也曾在此駐足欣賞。金澤是座美麗又古老的城下町#pageNote#3,市內遍布瓦片屋頂。產自九穀燒#pageNote#4發源地的掛釉瓦片像層層起伏的波浪,在黑色的屋頂閃閃發光。冬天站在坡道上,白雪覆蓋的城市屋頂一望無垠。這景色在遊客看來是美的,在當地人眼裏卻是麻煩與苦澀。我駐足觀看的視線並不屬於遊客,所以會歎息著問自己:我也要繼續在這座城市裏,像這樣活下去嗎……

江戶時代,越後的文人鈴木牧之寫過一本《北越雪譜》。正如書中所言,北陸地區的人們一到冬天,就要與雪抗爭。瓦片屋頂本就沉重,北陸的濕雪也不遑多讓,二者相加,若不及時鏟除,房屋就難以支撐。因沉重的積雪導致家裏門窗無法移動的家庭數不勝數。在這瓦片鋪就的屋簷下,家家戶戶都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母親去世後,獨住金澤的老父親每天都會收看天氣預報。一旦沒有及時除雪,連出門都會變得困難。每當聽見天氣預報說北陸地區要下雪,我就會胸口一痛,擔心舉不起鏟子的老父親是否安好。父親去世後,最讓我深感解脫的,就是北陸的天氣預報不會再讓我心痛了。

在得知我的老家是金澤時,有

人會對我說:“金澤是個好地方呀。”我一般會回答:“是啊。對遊客來說確實如此。”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如果是以遊客的身份,我也想再去一次。

說真的,我並不討厭積累時間、緩慢發酵的古城。比起新興的郊外住宅區,這裏要好得多。我孑然一身,偶爾也會攤開日本地圖思考接下來要去哪裏住呢?鬆江、鬆本、鬆山、仙台……選中的都是些曆史悠久的城下町。不知為何,帶“鬆”的地名很多。那金澤呢?父母離世之後,它還在我的選項裏嗎?

這條坡道我一個人走過,也和別人一起走過。有一次突然被人抱了肩膀,我嚇得急忙逃跑;還有一次跟我單戀的學長並肩而行,為了隱藏自己煎熬的心情,低頭躲進了長滿嫩葉的樹蔭。

地點與風景相結合,總是會喚起鮮明的記憶與身體感覺。W阪就是這樣的地點之一。即使忘了某個時間走在旁邊的是誰,我也清楚地記得櫻樹樹蔭下的氣息、落葉發酵的氣味,以及冬天刺痛臉頰的河風與當時的心情。

我曾是個孤獨的孩子,度過了孤獨的青春歲月。不是沒有朋友,但數量不多,也不需要太多。如今雖然受惠於人際關係,卻並未因此愛上被人群包圍的感覺。聚會之類的活動我會盡可能推辭,與人聚餐時最好少於五人。直到現在,我也不討厭孤獨,亦不以此為苦。

精神科醫生齋藤學

先生寫過一本書,並在裏麵回答了讀者“交不到朋友”的困惑。針對這個問題,齋藤先生是這樣寫的:

“你擁有享受孤獨的能力,這很優秀。……不要再覺得‘孤獨有罪’了。”(《家庭悖論——成癮·家庭問題 隱藏在症狀裏的真相》,中央法規,2007年)

他的解釋如下:

“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的人,因為總能在淺層次上實現自我表達,所以不會對‘想表達’這件事深入思考……‘表達’必須以孤獨為代價。沒經受過孤獨的人看似快樂,實則也隻是個普通人。唯有孤獨的靈魂,才能創作出作品。”

世上大概也有無法創作出作品的孤獨靈魂,創作作品這件事也未必有價值。他的話很符合精神科醫生的特質,可以理解為一種心理安慰。不過,要孕育出作品,確實需要先積累,才能讓自己內在的經驗發酵、沉澱。而這些,都是獨自一人才能完成的、孤獨的作品。

我雖然沒生過孩子,卻明白這種感覺。懷抱思緒的種子靜靜等待。隨著時間的堆積,種子慢慢發酵、成長。或許最後會生出“鬼娃”,但那也是我孕育的作品。

回憶之所以美麗,或許也是因為,它終將腐爛。